我喜欢独处,我觉得独处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财富。
有的人喜欢热闹,是“Party Animal”,即使当下身边所有人都在忙着,没人能陪他派对,他也宁愿去逛商场,去游乐园,至不济也要去看场电影。反正是哪里人多去哪里,至少身边要有人,甚至可以将这些陌生人想象成陪他一起派对的人。对于这些人来说,独处是一种煎熬,甚至是一种羞耻。
但是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已经不再自闭,和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能尽兴相聚,侃大山到了高兴的时候,甚至还能展现“话痨”的一面。但是如果没人在身边,我也能享受寂寞,拥抱安静,在脑子里幻想出的那汪溪水旁徜徉。
我的独处有几种模式,所谓不同模式,就是在不同的时节、时间做不同的事情。
山中春秋
春秋是北京最舒服的季节,不冷不热,这时节最适合进山。不需去太远的地方,海淀就有几处幽静的山。但是像香山这种闻名全国的景区我是不去的,因为人多,来这里和逛商场差不多,根本享受不了独处的快乐。六环外苏家坨附近的阳台山和鹫峰都是不错的地方。离市区再近一点的百望山也颇可一游。
说是进山,但是我基本是不爬山的,虽然爬山是一项不错的运动,但是途中累的喘息不宁,鼻洼鬓角嘘嘘带汗,哪还有心情欣赏美景,放空思绪?我所谓的进山,是在山谷中踱步,找个安静的地方或坐或站,什么“正经事”都不想,任由脑回路随便蜿蜒。这个地方一定要有树荫,最好还能有一条溪水,这溪不用宽,不用急,若能若隐若现,那就完美了。在山中寻找溪水,最好的方法就是“闻声而寻”,而且这声音不能太大,潺潺之声尤佳,每当听见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找到合适的独处之地了。水流若大一点,潺潺之声就会变成哗哗之声,那这个地方就不在我的考虑之内,吵!如果把我放在壶口瀑布边上待一个小时,我想我会疯的,那种轰轰然的声音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没有革命的意向和情怀,这种气势磅礴的景观不合我的胃口。
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之后,我就要给自己做一个“虚拟结界”,虽然任何人都可以毫不费力的走入这个结界,但是要想把我的思想从结界中拉出来,那就费了事了。听流水,听鸟鸣,听风穿过树林的声音;看远山,看近景,看阳光透过树叶映在地上的斑驳。
山里的声音从来不单调,虽人迹罕至,鲜有人语,但是自然的声音才是最好听、最放松的。春秋正是各类鸟群迁徙的时候,候鸟春至秋走,年年如此。鸟在迁徙的时候会发出不一样的叫声,不仅不同鸟类的叫声不同,同一种鸟在不同的情况下也会发出迥异的鸣叫。我最喜欢的,是各类山雀的叫声,有时尖锐直刺天际,有时低徊似耳畔轻语。听鸟叫会给人带来无尽的想象,直刺天际的叫声,像是突逢喜事的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欢喜,必须运足了丹田气喊一声才痛快;低徊的叫声又像是情浓处的一对眷侣,背着人互诉衷肠。偶尔还能听到啄木鸟琢树的声音,它像是山里的打击乐手,而且节奏感特别好,每次它都是琢一小节停一下,每琢一下就是一个16分音符。
这样的地方是适合独处的。什么工作的勾心斗角,家庭的琐事缠身,经济的捉襟见肘,在这一刻都成缥缈。生活总会有苦恼,能有这么一个地方让人忘记忧闷独处一下,这难道不是恩赐么?面临痛苦和烦恼,人的确需要坚强,但是懂得在拼杀时暂时逃世放松一下,才是智者。
若是赶上小雨无法进山,找一条依山傍水的公路开车兜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延庆的“百里画廊”就是个好地方。进入山路之后,关上空调,窗户打开一条缝,音乐声音调低,车不要开的太快,徐徐而驶。下雨时山里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潮湿气混着青草香,像是野茶叶被水唤醒了生命,整个山好像变成了一杯冷泡茶,我则是被人扔进了这杯茶的一个“迷你人”,在茶水里寻找杯壁,寻找可以爬出去的路。虽然明知自己是安全的,但是我还是愿意幻想自己正“身处险境”——生活过的安逸的时候,人都是会寻找,或是幻想出一点刺激的。
雨势渐大,那就不妨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车里赏雨,看雨水逐渐模糊了挡风玻璃,突然“倏”的一下又被雨刷器一扫而光,但是掌雨的那位并未放弃,更大更密的雨点朝着玻璃前赴后继,和雨刷器角力。趁着雨还没大到必须关上窗户,赶紧点上一支烟,边看着远山山顶上的雾气,一边在车里也制造烟雾。山上的雾气叆叇着,车里的雾气也叆叇着。山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老神仙,一边行云布雨,一边也在像我一样坐在某个地方抽着烟呢?他抽的肯定不是“小熊猫”,而是已经有了厚重包浆的烟袋,乌木的杆儿,翡翠的嘴儿,黄铜的锅儿……
雨水砸在车顶上的声音由小而大,好像马上就要突破钢铁的阻隔,把我也当成这杯里的茶叶一起泡了。这位老神仙可真不仗义,我远道而来和他神交,他却要把我做成“肉骨茶”。想来天庭遵循的也是“异地而官”制度,这老神仙怕是福建来的。
窝冬
北京的冬天大体上算是冷的,虽不比塞外苦寒,但是气温跌落零度以下也是家常便饭。这时节是进不了山的,除非抱定了有去无回之决心。
冬天最适合在家里待着,也就是“窝冬”。小的时候住平房,家里没有暖气,每家都生着一个蜂窝煤炉子,坐在炉子旁边烤火发呆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后来搬进了楼房,恒温的暖气替代了需要不时换煤的炉子,虽然少了些情趣,但好在舒适。冬日清晨吃过早饭,沏上一杯热茶,坐在窗边看书最为舒服。一口茶,一页书,茶香伴着书香,一上午不觉而过。看到眼酸头胀,就抬头看看窗外的行人。那个女的一手提着个塑料袋,一手攥着大衣的脖领处,低着头哈着腰,走的似有焦急之意,她一定是赶着回家给一家人准备午饭;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沿街卖糖葫芦。对啊!如果说下雨天和巧克力最配,那么和下雪天最配的,一定是糖葫芦。
时值正午,温度渐渐提升,冬天里每日迟到早退的太阳在上午“打过卡”之后,也进入了“工作状态”,隔着玻璃晒到身上暖暖的,“国——国国国国……”怀里的蝈蝈也被逐渐上升的体温暖了过来。窗外北风萧瑟,草木皆枯,窗内温暖如春,阳台上摆着水仙,还有本应在夏秋之交才能听到的蝈蝈叫。一窗之隔,两个季节,这样惬意的时刻,即使无人在侧也无妨。要什么红袖添香?自斟自饮,“孤芳自赏”也是一种情趣。
北方冬天的顶点,在于春节前的那一场雪。外国人希望圣诞节当天可以大雪纷飞,而中国人则希望春节时能有鹅毛一片,至少北方人是这样的。我曾见识过杭州的雪,在我看来那根本不算雪,小小的雪片夹杂着雨水,落在地上立刻融化。难为了几个杭州姑娘边跳边叫:“下雪了!下雪了!这就是雪啊?!”据说“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按照那天的雪来看,这景不看也罢。
我在北京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雪,是在刚上高中的时候。那天是一个周五,下午黑云突然而至,遮天蔽日,教室里不开灯是看不到黑板的。没过多一会儿突然天降大雪,没有一节课的工夫,操场上已经一片素白,窗台上、枯枝上、学生停在楼外的自行车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传达室的大爷拿了扫地的大扫帚,在传达室门口看了一眼,摇摇头又回到屋里喝茶看电视去了。
多亏了这场雪,让我又有机会享受了一次独处的快乐。放学之后,我要从学院路回到西直门奶奶家。学已经没了脚脖子,骑车是肯定不可能了,只能把车留在学校,盘算着坐公交回去。出了矿业大学大门,我才意识到自己太天真。小小的公交车站聚了有上百人,而且就算凭借年轻力壮挤上车,也不可能回家——马路变成了停车场,那天过后从新闻里得知,当天很多开车的人根本就没回家,是在车里过的夜。
自行车骑不了,公交车没法做,身上又没有住旅馆的钱,家还是要回的,怎么回?只好走!找了个公用电话向家里说明情况,然后我就开始了这次步行独处。
从学校到奶奶家10公里左右,正常情况下至多两个小时可到。可那天,我走了足足5个小时。这一路每一步都费劲,虽然随身带着Walkman,可只有一盘磁带,来来回回的听也没有意思,索性关了它,看看路上的事情,听听路上的声音。这一路我一共看到了7起追尾事故,有两车事故,也有多车连续追尾。有的司机在被追尾后,下了车和和气气的跟后车司机说话,毕竟恶劣天气,出了小事故也正常;也有的司机火气较大,下了车就一顿吵嚷,大概是因为本来回不了家就着急,出了事故便更顾不得修养了。
看着停在路上一辆一辆的汽车,车顶上都是白的,一眼望去像是一个个坟头,没有生息。可突然一个“坟头”开了,走出来一个人抽烟,吓得我赶紧收起了思绪。算了,还是把它们想象成其他东西吧,或许是爱斯基摩人的冰屋。一个“冰屋”的门打开了,下来一个人向远处眺望,他在期盼自己出门捕鱼的孩子赶快回家吗?
到家已过十点半,脚不知是走麻了还是冻僵了,缓了好一会才重新有了知觉。累得已经没了胃口,喝了一碗姜汤就裹着被子睡去。睡到晚上两点多,突然睡意全无,数羊数马数骆驼全不好使,干脆裹了大衣坐在窗边看夜晚的雪。那天晚上我才发现,原来,下雪是有声音的。
雪的声音非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到,稀稀疏疏的似隐似现,像是有个淘气的精灵,躲在你身后小声嘟囔几句,待你回头找它的时候,它又隐了身、闭了声;而当你决定不再在意它的时候,它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嘟囔着冒了出来。
如果说白天的雪像是春晚的大型歌舞表演,那么夜晚的雪更像是只有几个演员的表演。雪夜没有月光和星光,大部分雪花是看不到的,只有路灯下的一小块地方能够看到雪舞,这路灯像是舞台上的追光,只有光下的舞者才能被观众看到。在光束之外的舞者们,虽然一样卖力施展舞技,可留意到她们的,终归只有少数人。我想,生活也是如此,翻译界有季羡林先生、林少华先生那样的大家,也有我这样默默无闻的小译者。
我更喜欢夜晚的雪,就像我更喜欢小溪而不欣赏瀑布一样。能在雪夜独处一会儿,能给我带来无比的宁静,这是一种财富。
郁闷的夏
在我的记忆里,北京的夏天一年比一年热。夏天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它没有冬日的宁静,没有春秋的舒缓,天热是最影响心情的一件事。我也认为夏天是最不适合独处的一个季节,夏天应该和朋友一起去游泳,日落后一起吃烤串、喝啤酒。
我讨厌炎热,甚至可以说憎恨炎热,我的思路和想象力在夏天好像会被太阳烤熟,被桑拿天蒸透,被季鸟的叫声蚕食到只剩个羊腰子那么大的核。夏天的山里虽然凉快,但是景色却出奇的单调,只有绿,深绿,墨绿,让最有生命力的颜色都显得死气沉沉。
我有一个心愿,希望能在延庆山里买一个小院儿,房前屋后栽满了树,给我遮阳,夏天的时候我就躲在那里。我要买一个最大号的冰柜,里面装满了北冰洋汽水和七喜。我还要给这个小院儿做一个玻璃罩子,罩住院子,罩子里安上中央空调。再养上几只陆龟,在玻璃罩子外面给它们布置一个有阴凉也有阳光的地方。我坐在玻璃罩子里看书、翻译、发呆、喝汽水,乏了就走出玻璃罩子逗逗龟,然后在出汗之前再躲回罩子里。晚上在罩子里摆一把躺椅,躺在上面看星星,看到困了直接睡,待明天早上的自然光把我唤醒。
那么问题来了:有没有一种树在夏天的时候叶子也还是翠绿、嫩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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