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停在九十年代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农村的院子里,院子里一栋气派的小二楼,高耸的南墙下,一个老人沧桑的微笑看着院子里的几个孩子。女子是当地的一位人民教师。刚结婚,有一个男孩。三轮也就是三儿。
从此时起,三儿就将陪着他的主人,那位白发斑驳的老人,看着这些个日子在子子孙孙的演绎之下悄然的逝去,只留下他独自站在尘埃,数着度过的一片片年华。
老人曾是太钢工人,退休不久,便自己经营了一家汽水厂。许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着想,苦的是人心的堕殁,未几,厂亏人散,遗下了一肩膀的债,在这个年近不惑的老人身上。这一场债,“陪伴”了老人的余生。每每在远处伫望着那一台台生锈的机器(已经可以称之为废铁了),老人的心中总会产生一阵阵的落寞……但他从来不说,依旧坚强着,凭借自己的双手,靠着农村的劳作,老大老二结婚了……
那一年的大年,记得院子里很是热闹,楼上是新房,每到饭点,老人总会兴奋地扯着嗓子满院子的喊“开饭喽~”,楼上楼下齐动,不一会便凑齐了一大桌。老大在太钢接下了老人的班,逢着过节总会急匆匆赶回来,院子里停着崭新的双排摩托车,从太原跑到了故乡,人兴奋,旁边的车也显得精神。一张泛黄的照片记录下了这个夜里的场景。也是,只是为了那场团圆饭!
男孩五六岁的时候,老大生下了一个儿子,老人一家都很高兴,一大家子急冲冲到了省城。忙前忙后,帮衬着照顾月子里的媳妇和未满月的大孙子。筒子楼里很是热闹, 二楼最里端有一间是“卧室”,一楼门首,便是厨房,里面常年停着那辆定时上下班的“双排”。厨房后面是一个小花园。那一年的夏天雨很大,和老人同睡厨房单人床的男孩总是对清晨满屋的水和浮起满地的杂物感到惊奇。男孩总是跑向一个青年的屋里,稀罕他的小收音机,没有结婚的青年的屋里很整洁,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也喜欢和男孩嬉笑。有时,男孩也会和老人一起去二楼最里边的一个老者的家中小坐,听不懂老人们的谈话,拿起沙发上的扇子,但又读不懂上面的“莫生气”是什么意思。那一年的夏天,赵庄筒子楼下的柳叶遍布虫茧……
老大买了新房,一家人也很高兴,大孙子还小,老大和媳妇又常年为了生计奔波。老人和妻子又来到了省城,这次正好赶上搬家,许是来帮忙的吧,一家人风风火火从“筒子楼”搬到了单元房。搬家的日子是繁琐漫长而又有所期待的。“筒子楼”的日子其实蛮不错的,与如今的单元房相比,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拉进了人间的亲情。单元房里的人,又有谁还在记着午间隔壁传来的阵阵饭香。又有谁会想起当年一起站在楼道边谈东家西家边做饭的日子。房子大了,人情也渐稀了。男孩混在搬家的队伍中来来回回,力所能及吧。那一个晚上,男孩第一次去了老大的新房,也是在那一个晚上,男孩和外婆沿大路几个小时从赵庄走到了翠馨苑。那一年的汾河凉水库,依然波光粼粼……
三儿还在黄土高原上的农村泥泞道路上吱吱呀呀地走着。午后,老人总是载着那个年幼的男孩去大队门口闲坐。夕阳下,茶杯总在车子里和那个懵懂的孩子一起摇曳。老人是宠着孩子的,总是拮据着自己也会摸着口袋给孩子换来各种各样的零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渐渐张大,到了上学的年龄。村里的人们见到少年,总会联想到老人和那三儿,茶余饭后,也成了各样人的谈资。女子是位老师,她懂得教育的重要,千辛万苦搬到了城里,让少年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三儿先歇下了,老人可没歇下,老人总是爱着孩子们的。老人的心里,总是割舍不下女子和少年。隔三差五,总会拉扯着三儿来城里看望女子,看望羽翼渐渐丰满的少年。今天是白菜,后天是萝卜。都是自己家里种的,吃着放心!时间长了,老人也渐渐跑不动了,不知是儿女们太忙了,还是自己疲倦了,到后来,老人习惯了在家等待孩子们归来看望他的感觉。每每儿女们归来,老人总是异常的兴奋……
老人省吃俭用盖起了南房,那一次,男孩一个人呆呆站在南墙下的土堆上看着一条条沟爬满了院子里的地面,直到墙下起了两间屋子,男孩才知道是在盖房子。毕竟是负债累累,几年之后,老人才开始在多年裸露的棕红的砖墙上贴上了瓷砖,砖是三儿和老人一起进城选的,也是三儿和老人一起一块块拉回了家。看着一块块雪白的瓷砖铺满了墙面,老人笑了,三儿也开心。
老人身体不好,年迈的他又不忍心让自己光景也过得一般的儿女们抚养他。难以承受繁重农活的他想着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就烧起了锅炉。烧的是那种专门给人家办红白事的那种锅炉。逢着村里人家有红白事,老人总是乐呵呵地带着锅灶桌棚去帮忙,完事了,主家给送条烟,给瓶酒,再给个一两百块钱,事也就结了。老人心细,人又好,村里的人都喜欢让他帮忙。日子久了,竟也落得个好名声。棚布破了,老人自己补。碗碟碎了,老人也不用主家赔偿,自己花钱买新的。老人不在乎这些钱,依然是那样乐呵呵地。别人送的烟也舍不得抽,逢年过节才拆开给前来探亲的好友们享用。酒也不喝,总是很小心的留着,留给嗜酒如命的女婿。每次女子回家探望,老人总是小心翼翼晃到后房里,拿出一两瓶酒,吩咐女子回家时记得带上。人家喜宴上有什么丰盛的菜肴,也总是向主家讨一些,带给正在上学的少年……
“二先行率领人马打头阵,排山倒海下河东。”下河东悠扬的曲调如今依旧飘荡在黄土高原上,每年夏末秋初,晋北的村庄总会请来各地的戏班子巡唱。一是为了庆贺一年的辛苦劳作,二来也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秋收粘粘喜气。,老人是嗜戏如命的。每每庙会,老人总是驾着三儿,早早地就到了场子里。坐在离戏台最远的大雄宝殿屋檐下,坐一个小马扎、一杯茶和一群戏友眼巴巴望着戏台,等着那些熟悉的角出场。散戏后,迟迟才回。老人是懂戏的,能从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三儿也在不远处,没有误过一场戏。有一年正赶上庙会,老人叫了学时的同窗来家中做客。那一年少年也在,老人特别开心,见到儿时的同窗好友,有说不尽的回忆,数不尽的辛酸。少年并不认识这些老人,只是记得那一年是他见过老人过的最开心的一年庙会!
老大老二结婚时,少年还年幼,不懂那些个“陈年旧事”。老三结婚时,少年也就是少年了。老三的媳妇是同村的五台人,别人介绍的。人好,勤谨、漂亮。少年曾经去过一次老三媳妇的娘家,在村里人家深处。那一天,少年对葡萄架下两个五台口音的对话感到很是费解。
那一年的家里,鞭炮声很足。一大早,老三在小二楼的新房里和几个“熟练人”手忙脚乱地打着领带。老三很高兴,一家人都很高兴。喜的是老人,自己孩子一个个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不用再为孩子们的未来发愁。忧的也是老人,孩子们都大了,总会飞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孩子们出生前的时光。老三没有搬走,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不是不想搬,是那时候没有能力去般。拜天地的时候,老人和妻子坐在最前面,看着一对新人,老人很知足,打心底里高兴。笑的自然,和蔼。妻子也忍俊不禁,发自内心的笑。那一年,老三的屋里,常常围着满屋的人,笑呵呵地看新婚录制的纪念CD,一遍遍地看……
老人闲暇时喜欢养些花花草草,还养鹦鹉,养山雀。别院,还有几头山羊。老人不为别的,就为了能找些事做。旁的还好,就那几头山羊,也是非常不易。老人隔三差五去割草,砍树枝喂养它们。少年常和老人一起去割草,当半天的辛苦劳作走向尾声时,老人和少年已经把草满载了三儿。老人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三儿也觉着开心。羊可以挤奶,也可以食肉。老人是舍不得把自己辛苦喂养的羊宰了吃掉的。但老人还是更爱自己的孩子们。少年依然记得那年冬天,一头吊在门厅的羊,不多时成了满屋飘香的羊肉。一家人都在,围坐炕头捞着羊肉。那一年,老人的家还是旧时的那个家。
老人的妻子是个心强的人,穷苦了一辈子,晚年竟也挤出了些积蓄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火炉还在,只是变成了烧暖气的火炉;火炉还在,只是少了当年的番薯香……装修那时,院子里的南瓜藤正爬满了绳,吊起一个个半熟的南瓜。少年看着儿时爬过的坍塌的水泥地面被铁锤无情地砸出了一个个的坑,满满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新房”终于装修完了,老人不在家,还在太原照顾年幼的大孙子。当老人的妻子站在花的地板上看着崭新的橱窗、齐整的吊顶、新砌的炕和灶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多年没有过的,灿烂的笑。少年也很开心,老屋又成新房了!只是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哦,少了窗下“长贵”每天晚上坐着吸烟的那个破旧的木椅,以后,“长贵”也不再常来了……
村子里修路了,原本泥泞不堪的小巷,如今也奔上了“小康”。家家门前都是齐整的“洋灰”道。路好走,车也多了起来。老人依旧是和三儿,也是轻快了不少。村口的柏油马路上周而复始的川流不息。各种各样的小车呼啸而过。冬日里没有虫鸣的夜里,躺在乡村炕上的少年听到了远方汽车的轰鸣声。呼呼的,有时竟也是一种意境。通往柏油马路的村路早已修缮,不管铺上了什么,总是觉着少了些什么。少年常站在石头砌的门牌楼下久久伫立,少了那两排高耸的杨树林,少了泥泞路上的蝉鸣雀扰,人依旧来来往往,车依然川流不息。
路是钱的产物,而钱又由路而来。村里的渔场在“蓝翔高级技工”的魔爪下夷为了平地。地面矗立起一根烟囱。下面是一座发电厂,燃煤的火力发电厂!也就是村里人口中的“电厂”。鲁地人开的。电厂刚建成的时候,村里坤地上的庄稼地里围起了长长的围墙,少年并不清楚这些在做什么,只知道沿着旧时通往渔场的道路很快有了尽头,一条溪水潺潺流过墙角,就那样,少年和孩提时光就那样被一堵墙狠狠得斩断。不久,从大人们口中得知,村子里盖的是电厂。也是,没多时,村里的人们像找到宝一样涌进了电厂。村子有了新的活力,村人有了新的活法。
农村人毕竟是“淳朴”的,也许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大家都是为生活所迫,而村干部更是“着急”的了,那是“招商引资”,招的是外面的商,引的是什么资,少年就不得而知了,少年只是看到不久以后村干部们都翻盖了新房…发电厂的“影响”是“可观”的。不高不低的围墙下的玉米,如今也不再茁壮。绿,依然是绿。可是总觉着,绿的不自然。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城里人并不知道,照样会在吃着玉米面蒸熟的馍的同时,欢欣鼓舞地交谈今年公司给员工多交了多少钱的医保……
如今坐在雾霾笼罩着的他乡的青年,亲身身受污染带来的危害。气管发炎带感冒的同时,深深懂得老人为何会在晚年得了不治之症
最后一次见三儿,是在一四年的夏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庙会,青年和三儿陪着老人去往常的地方看戏,乡里人也是客气,看见老人都纷纷让座,把老人常在的那个地方腾出来,也不必客气,都是老戏友了,也是老人身体不适,看了半晌,便无精打采地收拾回家了。此时,老人也是备受煎熬,旁人看着着急,而又无法着急。
这篇是写给我逝去的姥爷的,愿我的姥爷在远方开心快乐!来生还做爷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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