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

作者: 己巳 | 来源:发表于2019-02-19 17:55 被阅读0次

    写在前面

    这篇文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会比较难懂。对于我来说尝试这样的写作方法或许也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而且不得不承认也是最近接触过某些作品并调查过相关写法之后产生的点子。

    标题并非实指。对于标题中提到的这座城市,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或许还会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写上一点东西。

    这个内容、用这样的手法,本可以写成一个中篇甚至是长篇,但我还是选择写成了短篇,算是对自己的能力评估之后的决策吧。

    本文很适合拿去做阅读理解题目。


    他所见的,与他所向往的世界。

    所有的追寻与奢望他早已放弃。

    但只有这场梦境,永眠不醒。

    《波士顿》

    光芒透过窗帘照到了他的脸上。白色窗帘上印着的百合花图案在房间里投下了细碎到有些滑稽的影子。白色的粉刷墙上贴着电影的海报——当然也可能只是某些杂志的中间插页。他依稀记得把它们从杂志里剪下的人需要参考这些“他人的创作”才能找到所谓的灵感。可这些细节他真的不清楚了。他对这场景仅仅有一个相当模糊的印象,本该和他已经度过的无数时间一起被抛在脑后,但这一瞬间却因为某些奇怪的理由被烙进了他的脑海:母亲发现他醒了过来,十分高兴似的走到床边拉开那窗帘。于是在他的双眼因为不讲理地直刺进来的冬日阳光紧紧闭上的时间里,他在变得一片暖红的视野和脸颊上那与被褥中的温度不太一样的阳光触感之外还记住了一句话,那是他的母亲一时兴起地脱口而出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句话应该是:

    “看啊,孩子,这是新世纪的第一抹曙光。”

    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在已经消失掉了的时间中存在过,他无法回答。事到如今,他甚至都没法说清这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片段是否只是来自他童年种种影子构成的混合而非实物。他只知道自己永远没法离开那里——母亲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还很小很小,小到没有办法自己打开上锁的门离开那个房间,甚至小到没法理解母亲所说的“新世纪”与“曙光”究竟有什么样的含义。不过既然他很神奇地记住了这房间,他便安心地一次又一次从那个房间中醒来,然后看着母亲、也看着“新世纪的曙光”,露出自己的笑容。

    “新年”能让他想起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很久很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东西。

    多年后,他在还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中拼命睁开眼睛,能看到的只有白色的天花板。这个房间的窗帘是墨绿色的,相当厚实,带着绒布的质感,而且没有百合花图案装饰。没有阳光能够透过窗帘本身照射进来。上苍向这房间里投射的阳光只能从布料间的缝隙以及窗帘没能与地面接触的那部分悄悄地溜进来。可是即便这小小的光芒的确把这房间照得亮到了他的眼睛能够感光并进行物体辨认的程度,他也没有办法直接转过头去与它打招呼。

    他想喊人;听到他的喊声,应该会有人进来为他将那窗帘拉开。可是微微张开之后再无进展的嘴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真是可笑,明明再早几个月之前,他还是有力气能喊出声的。

    于是他想要闭上嘴巴了,但就算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都很难完成。上唇与下唇之间似乎还留着若有若无的一道缝隙,他不受控制的呼吸吹拂上去,居然在嘴边把一夜的缺水之后变得粘稠的唾液吹出了滑稽的泡泡。他想笑,于是他在心里笑了。但是这笑意却意外地牵带出一丝微妙的感觉来,让他没法就这样在黑暗中躺下去。他开始将思维指向自己的手,无论哪一只,并竭尽全力让它们活动起来。

    还是在那个似是而非的房间之中——在与之相关的记忆里他一直被锁在那里。父亲和母亲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还是被锁在那里。他不知道这一切只是自己对回忆的加工,还是当年他的父母的确对“把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件事拥有无法言明的恐惧,但他的确会被一个人锁在那个仅仅有着一张紧靠窗边的床铺的房间里,一次就是好几个小时——即便他早已被便意憋得缩在床角微微发抖,那扇门也不会开。一直到那两个自称是他父母的人从“为了养活他而去做的工作”中回来把那扇门把显得太高又被反锁住了的门打开,他才能飞快地冲出去解决他的生理需求。

    在离开那个房间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同龄人在那个年纪基本都会被送到附近的幼儿园里去。只有他会被锁在那房间里。原因大概也能从“父母二人没有一个能够放下工作去专心带孩子”这一点猜出。

    现在没有门能够锁着他。可是他连起身把床下的那个痰盂抽出来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已经没法再做到。他只能尽力伸展着自己的十根手指——现在或许只有七根能动了——摸索着床两侧的应急按钮。

    他曾经对自己的手很自豪。那是一双很特别的手,手指粗壮有力,又因为练习过一些乐器而有了常人难及的延展度。在完全伸展开的时候,他的手指会向掌外弯曲。他的十指叉开,往往能够比一般人铺展开更巨大的面积。在农历新年庙会的抓糖活动上,他也能获得更多的收获。这双手以前曾经抓住过很多很多东西。当然,现在是空着的。

    他竭尽全力找到了那个按钮。按动按钮时他那依旧有力的左手食指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心。按铃之后,在90秒之内就会有人把他搬到那个他专用的座椅上推到厕所里去,而被刚刚无奈的笑意激发的便意也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解决。于是在长舒一口气之后他精疲力尽地重新倒回床上,虽然刚刚的“挣扎起身”可能也只不过让他抬起了一毫米而已。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站到了那片沙滩之上。那是一片铺满了垃圾与杂物,只有发出嘶哑嘈杂叫声的海鸥会光顾的沙滩。本应只属于清晨与寒夜的海雾封锁着浪涛更远处的视野,而一些沉重的黑色木制品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被半插在暗黑色的近海沉沙里。即便那些带着咸味的风和裹挟着寒意的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拍打着,那些黑色的物品也从未被移动过。起初,那些“墓碑”一样的存在的确让他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但距离太远,他没法看清这些星星点点打破了海平线连续性的障碍究竟是些什么。他曾经做出过很多猜想:沉船、三角钢琴、丢失的货物、古老的大书柜、搁浅在沙滩上已经死去的鲸,等等。但他从未想着是不是应该走近一点去确认一下;他从未允许自己走近。他很清楚不管答案为何,自己都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那个事实。他甚至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是看着,远远地看着海鸟趾高气昂地站上那些深色的残骸,然后像是占领了什么高地一般用他从未听懂的语言叽喳聒噪起来。

    某些时候,如果海浪拍打沙滩激起的浪花不是那么汹涌,水面上那迷蒙的雾气又刚好被难得的阳光驱散,那么他就能一览沙滩的全貌。原来这风急浪高的海滩只不过与一个小小的海湾相连,它的另一面则是一块主要陆地,或者是一个半岛,而一座城市就坐落在那片土地之上。透过一切水汽与雾气,他能看到那城市影影绰绰的布局与鳞次栉比的建筑,他的视线能清楚地接触到穿过重重阻碍一路冲进他视野的灯光。那片灯火在水面上形成的摇曳倒影似乎充满了未知的魅力,仅仅只有涛声但宛若持续不断的呼唤。他或许在某些小说中与这样的一座城市际遇过;他可能在电影、在电视剧甚至在城市宣传用明信片的画面中看到过这样的城市。在他能够想起的范围内,“悉尼”“法兰克福”甚至“洛杉矶”这样的名字所代表的形象都能与眼前的风景对应上,但他依然毫无理由地将那座城市固执地称为“波士顿”。他反反复复地想要说服自己,那个北方的历史名城与自己一瞥而见的这片城市的布局最为相近,在海浪里泛滥的白沫里浮浮沉沉的黑色废弃物也应该是穿越无数个世纪漂流而来、当年被扔进波士顿湾的大型茶包——仿佛这座城市本身,便是那些歪七扭八倒插在沙滩上、迟早会被冲进海里的视野障碍物日积月累堆砌而成,其中收藏着这世界上所有被抛弃与不中用的价值。

    当他发现自己终于能够打开那个房间的锁,从自己过去的一切“曙光”与“焦躁的等待”之中脱身而出时,他到达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从与之相关的最久远记忆追溯起来,他发觉自己对于这片地方的憧憬持续的时间甚至与自己开始接受教育、真正作为一个人而存活的时间等长。在那之前,他从未离开过紧紧关住他的一切,从未去往远方或者来到什么沙滩,但是他的思维就那样将他抛到了这一堆随波浮沉的废弃物之间,从此将他的灵魂固定在了别处。

    100秒后,他被从厕所推了出来。今天的值班人员很认真负责,不仅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他的问题,搬运他的时候也足够轻手轻脚,更没用针扎他。他很感激,但是没办法说出来。现在的他是真的没有办法说出来了;不像几个月前有护工用这种方法在他身上发泄生活的压力的时候他还只是“不愿意讲话”却被误会成了“已经没法再开口讲话了”。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当初的“误会”也基本成了现实。涉嫌虐待的护工被辞退,但新来的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他不得不默默忍受护工们施加到他身上的一切恶意,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了。他慢慢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才是那片沙滩上那些又大又笨的黑色废弃物,被人随随便便地搬起、送走、抛到沙滩上。但是他只是想,他已经不想说了。

    自从连呼吸都有些费力的那时候起,他就不再怎么说话了。如果再纠正一下记忆,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从他终于能够站在那片沙滩上凝视着那座被他认定是“波士顿”的城市开始,他就已经不会和周围的人说话了。尽管他的手指放在在键盘上时依旧上下翻得飞快,他却越来越不愿意去梳理与筛选自己的遣词造句,而是更多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寡言,原本看上去积极乐观喜欢参加各式社会活动的他和大众的距离也逐渐被拉大。他自己知道原因;他也试图用文字解释过很多次、描述过很多次,但是最终得到的都是又丢人又可耻的失败。他所回收的种种回复是那样在理,能够被那些回复气得笑出来的也就只有他自己。

    于是渐渐地,他也不再想打字了。当文字无法传递一个人的心情与想法,又或者,当他的心情与想法通过文字传递之时并没有人会去揣度与在意,那么就连这心情与想法本身都会是毫无意义的。他把更多的时间,那些原本会投入到键盘与言辞上的时间,投进了自己的脑海,投放到那片沙滩上,投入在只是站在一片塞满了废弃物的海滩上眺望远方城市的重复活动里。他知道永远无法渡过那片看上去浅浅的海湾;没有小艇,没有渡轮,海雾封锁了海湾,不知道该走怎样的路才能从陆上绕过海湾的另一头。他并没有期盼自己终究能够确认沙滩上的那些黑色的障碍以及视野中被它们和雾气遮住的那座城市究竟是什么。他也没有一次想要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身后都有些什么,因为他很清楚,他的背后空无一物,不会有任何看着他背影的人,不会有人追在他的身后,他为了来到这片海滩而经过的所有道路,那里只会是一片空白。

    床头的闹钟响了,把他从那座城市前轰回了现实。他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结束这场令人头痛的金属喧嚣,却又不愿意再一次按铃唤人来帮忙——谁知道这一次走进门来的护工会不会把闹钟砸在他的脑袋上?这闹钟本不该存在于他现在所待着的地方,没有一个已经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还会为自己设定闹铃。最近的每一天他都会因此嘲讽一番自己,但最终第二天还是纵容那金属的混响强硬地把自己扯回现实。这或许是除了睡眠之外最好的确认时间流逝的方法,也是他作为一个曾经努力生活过的人最后的矜持。

    而且最关键的是,铃响之后,有人会来看自己。

    就像是睡梦之中自己永远无法走出的那个房间一般,自己似乎也永远无法甩掉这个人。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女人对自己更好的人了,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女人对自己更坏的人了。在自己还能够说话的前几个月,他曾经对女人描述起了那片海滩与那座城市,那座自己本来可以亲眼看一看但却永远到不了的城市,而女人的回答则是“还好我没让你跑到那种鬼地方去”。于是,他在心中从那片海滩上永远地删去了女人的位置,而是把她狠狠地抛进了那座城市里。他绝对不会允许她与自己一同站在那片海滩上凝望那座迷雾后的城市,一想到她那样的一个人在那片海滩上可能会对那些巨大的黑色废弃物做出的举动,他就要气得晕过去。

    他在机场倒下的时候是女人在为他送行,尽管在那之前两个人还为未来的很多安排吵得不可开交。之后把他送到这个房间里的也是这个女人,然后在他的嘴唇无法正常地活动,肺已经不能自由地鼓动着气体通过声带说出话语之后,为他订购了读写功能一体的轮椅键盘的也是这个女人。甚至当他因为高额的治疗费用产生了放弃治疗的念头,而他的父母也因为“尊重儿子的意愿”没有表示反对时,为他垫付了之后两个疗程的医疗费并宣言“想要活下去就用稿件代付医疗费,到死为止都请你继续为我写下去吧”的也是这个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的作品从大众那里换取的价值能够填上那天价的治疗费用;本来,直接用稿件换取治疗上的支持这本就是一件极其不靠谱的事情。但当他听着父母对自己转述那医生做出的“他绝对活不到第二年”宣言的时候,一股倔强终于让他重新在键盘上活动起了自己的手指,虽然他也不知道哪一天它们就再也动不了了。

    回想起来,在他迄今为止的短短人生中,他本有机会去亲眼看看现实中真正的波士顿的模样;也本该有机会掌握一些语言与文字之外,以一般人也能明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情与想法的方法,但这一些都因为这个女人成为了泡影。因为这个女人所说“学长你的文笔不错啊,不去投稿试试嘛”的建议;因为这个女人比自己更快就业之后给某个杂志社寄去的一纸推荐信;因为这个女人摆在接连换了数次工作却没能找到立身之地的自己面前的一份专栏作家合同;因为这个女人在听说自己合同期满之后想要出国发展时不知为何流下的眼泪;因为这个女人在自己父母面前做出的“只要你们的儿子继续写下去我们就会承担医药费”的空头承诺——“打字”从他的爱好变成了他谋生的方式,之后,却成了现在他几乎唯一的与世界联系的方式,成了他伸出最后一根求救稻草的求生手段。

    “起来了,”墨绿色的厚重窗帘被拉开,新一天的曙光带着冬日特有的有气无力在瞬间将闭着双眼的他的视野染上暖红,“现在是工作时间,别偷懒。”

    他的客人,或者说,他的主人,准时来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人俯视自己的脸。他想狠狠骂上一句,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上了一句。

    “今天你也一样活力满满呢。”女人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扔进轮椅里,然后把他的双手按在轮椅键盘上。女人做这一切已经很熟练了,比所有的护工都要好,而且还不会弄疼他。

    Qunimade。他的手指在轮椅键盘上敲击作为对她问候的回答,“Q,U,N,I,M,A,D,E,”十分滑稽的机械音将英文字母一个一个地读了出来。“该死,似乎切错了输入法,”他想,“不过她一定能懂。”

    女人笑了,“确实很精神啊。那么今天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波士顿,”指尖飞舞,他“回答”,“我想去波士顿”,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只是在赌气。女人所谓的“想去哪儿”,无非是指把他推到窗边看那他已经看了无数次的景色,或者把他推到天台去吹北风,或者让他在康复中心的那群披着人皮的怪物面前当上45分钟的“模拟霍金”展览品。

    “是哦,如果当时你没犹豫的话,可能连机票都会提前好几天买。那样就算你还是发病了,也应该是在波士顿当地。那样一来,你也就算是去过波士顿了,现在也就不会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丧气话了。”女人基本算是无视了他的回答,一边说着一遍蹲下身来检查轮椅的移动构造,“好,这样就没关系了。检查一下衣服都穿好了吗?啊,领子歪了。”

    女人很细致地翻起他的领子,重新整理好他的头发,然后将领子折好。她眼里的认真让他总是很疑惑,但是他从来都不问。他的手指就放在键盘上,也还是和今天清晨按铃时一样有力,和刚刚打出一句粗话骂女人时一样有力,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相当温顺地任由女人反复打量着自己,接着对领子进行微调。

    他能感觉到女人的手扶上了轮椅的把手,转向曙光照来的方向。

    那是要往窗边去。他想着,回想着从那扇窗户能够看到的东西,比如医院的庭院,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特意种植的松柏等长青植物还有窗边被摘除的常青藤。总有人满面笑容地走过,也会有人偷偷地开始抹眼泪,偶尔还会有撕心裂肺的嚎啕从某个方向传来,这样人们就可以根据发出声音的那个人的身份评论一下他是个多么爱子女的家长或是多么孝顺的子女,然后将生者与死尸一起忘却。这样的东西他总是看不下去的。他会开始抬头看窗外一成不变的天空。说一成不变,是因为无论天空被云,被雾霾,甚至是铺天盖地的沙尘暴遮挡,总有光芒从那里照射过来,将他的思绪再一次带回儿时那个他逃不出的上锁房间,接着耳畔母亲的话会再一次响起,仿佛那新世纪的曙光就是某种救赎似的。

    他决定不再去想。就算全身的肌肉到某一天都会萎缩蜕变成毫无作用的蛋白质纤维,他的大脑里装着的东西也不是肌肉。他本可以一直这样思考下去,但却永远逃不出那个可悲的循环。他决定抢在全身的肌肉报废之前先自己停下。他看向窗外的天空却不再去注意眼前,他又站到那片烟雾弥漫、与一座阴影中的城市隔海相望的沙滩上去了。他又回“波士顿”了。

    他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的,女人不在他的身边;她怎么可能会在那里?她不可能明白海湾那边那座城市的意义,她不会懂海湾里弥漫着的雾气与咸到会让皮肤起疹的海水究竟是指代着什么,她一定会和那些海鸥一样趾高气昂地走到那些黑色的巨大废弃物前,开始毫无意义地叽叽喳喳。可是她又为什么不让他去波士顿?对她来说,他的手在键盘上敲击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够值上她为医疗费开出的支票吗?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一切对她来说到底都意味着什么?奇怪,她为什么不让他去波士顿?

    他没能问;波士顿也不可能给他答案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女人似乎已经推着他移动到楼顶天台了。每到这时,女人都会停下轮椅,把他晾在一边,拿起不知是谁留在屋顶的水壶,开始浇灌其他人种在这里的各种花草与蔬菜。她是那样地用心去做这件事,甚至连屋顶上纯粹用作装饰的塑料花,她也会好好灌溉一番。

    已经记不太清在自己还能够讲话的时候,他有没有和女人说过那是假花了。虽然在他看来女人做过的很多事情都可笑得没有逻辑,但还不至于愚笨到真假不辨的程度。

    可是女人总是会这么做,而他一开始还会向她的方向看去;在脖子无法转动之后,也就只是继续仰望天空,或者是想着那片沙滩了。

    “啊对了,”女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他的背后探过脑袋,俯视着正仰望着天空的他,“对你来说把握日期概念可能有点难了,但是昨天是12月31日。”

    看着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般的眼睛,女人哈哈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顺势滴落在他的脸上,滑进他一直微张着的嘴里,带着一如那片沙滩上雾气中弥漫的咸味。

    “也就是说今天是新的一年的1月1日,是他们之前所说的‘明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同时心里也在跟着机械的发音默念。

    他与她的话语和其他人在今天会使用的语言或者文字都一样。新年不过也就是这样的东西。这一年的阳光与那个房间中的阳光又或者是那片海滩上的阳光并没有什么两样。日出与日落也没有什么区别,四季变化也只不过转瞬而逝的谎言,这一切变化只是专属于人类的无聊知识,太阳根本就没有动,在围着它绕圈、本身还转个不息的是地球与人类自己。

    即便如此,他也赢了。赢过了医生,赢过了父母,赢过了那个上锁的房间,赢过了他现在被困其中的房间、床、轮椅,也赢了波士顿。他想笑,他在心里笑了,于是他的嘴边又吹出一个泡泡。

    他对她眨了眨眼表示同意。之后,合上的眼皮似乎过于沉重了,他的眼睛再没有睁开。

    他站在海滩上眺望波士顿。这一次海上的雾气没有再挡住城市的灯光,他似乎看到了船。

    “看啊,孩子,这是新年的第一抹曙光。”

    END.

    后记:

    因为写了也没有用,所以才会成为后记。

    是的,写了也没有用。


    我居然修改了这篇文章,这意味着我把这个故事又梳理了一遍。

    自己居然没有哭出来,真是一个奇迹。

    初稿于2019年01月01日

    初修于2019年01月02日

    by 夷蹴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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