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春节了,每年春节,老家这边都免不了一大群平常没有往来的远房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但是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很喜欢这种聚会。
我不喜欢这种聚会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的爸爸妈妈时常会用父母的身份呼唤我去给一些生疏的长辈恭恭敬敬地敬酒,以此强行建立一种家族内部的关联。我厌烦这种呼唤,一方面它是一种对自由意志的逼迫,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恭恭敬敬陪笑脸的行为并不真诚。
我并不能适应这种突兀的客套。
同样的,当我看到远房的同辈或者晚辈也被他们的父母拉到我们这桌陌生的亲戚面前时,我在那些年轻人僵硬且无奈的笑容上读到了内心的共鸣。
然而,父辈的热忱是真实的,他们酒桌上洋溢的欢愉也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不可否认(不然他们也不会年复一年地举办宴席)。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同代际之间感知上的巨大差异?
二.
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人类的能力变得越来越强,生存变得越来越简单,比如我们通过飞机,花一天的时间就能到达世界的另一头,通过网络,速度会更快。但是如果我们跟着时间往前回溯:交通开始变得堵塞,通讯也变得滞缓,科技逐渐瘫缩,等到时间回到几百年前,人们群居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聚集区域内时,他们的生存环境比当下要艰难得多。
在任何一个时代,人们或早或晚都会意识到合作比独来独往要产生更多的价值,而在一个艰难的生存模式下,群体的生命力会比个体的生命力更强。这种优胜略汰的结局大概就是我们生活中留存下了的很多结构稳定的群体,比如宗教组织,政党,工会,又比如我们身边更加源远流长的“家族”。
每一个群体都会有自我凝结的方式,但归根到底都可以归纳为:交流,陪伴,增进感情,在家族这个体系里面对应的一个词叫做“走亲访友”。在我们家乡,走亲访友的巅峰是家族性的饕餮盛宴:
在摆满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的宴席上,人们觥筹交错,红光满面大声地交换着获取到的最新信息,以吸引他者的瞩目和赞叹。而且酒精原本就有消融个体的作用,使参与者的意识渐渐融合成一个整体,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敬酒这个行为可能也就不再仅仅表示客套的尊重,而是更加隐含地表达了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意愿。
同时,聚会也不仅仅承担了笼络情感的作用,它还是一种社交的拓展,娱乐的消费以及信息的交互。有人会在聚会上认识新的远房亲戚,有人会在聚会过后开展一些工作上的合作,待婚嫁的青年男女有了一群热情洋溢的三姑六婆,事业起步的年轻后生多了一大片人工的销售渠道和市场推广渠道,更小一些的孩子则在不同的长辈面前打完一圈照面之后在今后会得到更多的印象和关照。
只是……
三.
人体的职能在被一点一点地以工具或者服务的方式分离出去。时间推着科技前行,以前人类靠脚走路,现在靠汽车飞机;以前人们只能用声音和肢体动作传递信息,现在可以更便捷地通过网络;以前人们的娱乐方式单一,靠是现场的演绎,现在有音乐,视频,电影,游戏,旅游……
人们开始越来越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人们的生存模式也变得越来越容易,我们对他人的依赖开始变得越来越少,我们也在变得越来越自由。
例行公事般的家族聚会虽然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可以给与会者带来信息,带来娱乐,带来社交,带来机会。但是这些所用的作用能经受不起时代发展的冲击,无论其中的哪一项功能,都在被社会上一些更加专业的服务和工具所取代。甚至,有时候,我们仅仅只需要一个手机就可以。
家族凝结的方式停滞不前,凝结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弱化;另一方面,人们也开始越来越有能力并且越来越有兴趣去按照自己的意愿作出选择,他们可以自己按照喜好,按照价值观,按照利益关系,按照生活方式去构建自己认可的群体,而不再只是基于单一的血缘关系。
这一点也可以从我自身经历的春节习俗的演变中窥得一二:小时候,父母带着我分别去不同的长辈家拜年;再后来,为了图方便,整个家族的人只用在春节期间相聚一次即可;再往后,更多的家庭开始温和地以出行的方式替代掉聚会,年轻人开始把更多的时间分享给他的朋友、同学与伙伴。
大多数的世代家族都在被慢慢消解,在时间的作用下,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
四、
前几天听说附近的一个镇子上有一个前几年刚修建好的家族宗祠。长辈们说那个新的宗祠修建的时候大兴土木,为的就是能够光宗耀祖。我一时兴起,坐着父亲的车还走了一段高速公路,特意去参观参观,追溯一下自己的本源。但是到了宗祠之后,转了两圈,我发现建筑物确实很大,不过却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建筑,没有太多的辨识度,如果有人把屋宇上“李氏宗祠”的牌匾撤下换成另外一个“X氏宗祠”,我想对于外人而言,也根本没有什么差别,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
事实上,我对于“家族”概念的好感最初源于一些精美的家徽,像是小时候玩《信长之野望》,不同君主的家徽会让我觉得特别帅气,再后来有看《火影忍者》,里面不同忍者家族的服饰,徽章,造型,家族技能也是特别的酷炫,而在西方的一些文化作品里,也有《魔兽世界》,《冰与火之歌》之类的把种族家族刻画得特别迷人的范本。所以,我对“家族”这个概念最本质上的认可是不同“家族”所孕育出来的独特文化。
有时候,我会自豪自己是一个温州人,因为我会讲温州话,尤其是当我发现温州方言里面包含着独特美感的时候,比如我们管“白糖”叫“糖霜”,我们管“下雨”叫“落雨”;同时,我们也有独特的本土食物,当我把糯米饭,猪脏粉,鱼圆汤,鱼胶冻,杏仁腐,江蟹生……推荐给外地的朋友时会引起他们的阵阵赞叹;而在这些赞叹声中,对于本土文化的认同也随着“糖霜落雨”慢慢根植到了我们的血脉里面。但是大多数“家族”的文化,并没有繁荣到足以迷人并且以此的程度,而我对于自己家族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了春节宴席上的插科打诨而已。
随着春节宴席的功用性职能在慢慢地被取代,家族的文化也还不足够迷人,我的父辈们利用仅剩的余威凭凑着每年一次的聚会,以一桌饭,一杯酒,强行维持着族人之间细若游丝的关联,做着对家族凋零前最后的挽救。有时候爸爸会无可奈何地要求我去参加聚会:去嘛,一年才一次,让别人看看你。但是,当我在其他远房年轻人的脸上看到如出一辙的不情愿时,所谓靠血缘关系维系起来的家族,终将悄无声息地走向分离。
PS:发一些我觉得迷人的家族图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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