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靠海沿江的圆陀角,拥有圆弧状悠长的海岸线,连绵不绝的石堤脚下,繁茂的大米草随风起舞,螃蜞在草根旁的泥水间肆意横行。伫立于巨石堆砌的堤岸,面朝浩渺的江海,只见万里长江从唐古拉雪山赶来,在此跃入大海的怀抱,江海相激处那黄蓝交错的独特景象着实令人赞叹。
这片海水不算湛蓝,沙粒也谈不上细腻的滩涂,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北侧。从前的每个暑假,他们光着脚丫,在广阔的滩涂地上追赶歇脚觅食的海鸟,或者低头寻找色彩斑斓的贝壳。大多数时间里,则是在铁板沙上一汪汪的积水旁堆砌沙土堡垒,或者捡拾文蛤和泥螺、捕捉小螃蟹。完全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在高低不平的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奔跑、呼喊。海风追赶着在耳畔低语,诉说着大海无尽的秘密。视野所及之处,总会有落单的塑料拖鞋、形状不规则的泡沫板等各种不知来自何方的遗弃物。时光踏着一波未平一波又来的节拍,伴随着欢声笑语,缓缓地流淌。
夏永刚回忆起最后一次来到这片海滩,那是高考刚结束没几天。他和同学相约去圆陀角看日出,在通往镇区的马路口集合,然后沿着柏油路一路骑自行车向东,经过零星散落的豆腐块状的工厂和水稻田,到达大兴镇。从它的南部穿过便来到了广袤的农场镇。路变成高低不平的碎石子路,太阳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大地,风从远处的江面赶来,摇动着路两旁的梧桐树枝和后面大片的绿色稻秧。
一路上停歇多次,约一个半小时后南北延伸的灰色防波堤终于跃入视野,左右都望不见尽头。夕阳西下时,他们来到圆陀角。作为江苏省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来此看日出总怀有朝圣般的心情。等待着的一整夜,他们在浩瀚的星空下谈论高中时光,也开始展望起前程,饿了便啃带来的馒头,困了就在巨石的平坦处躺下稍作休息。
次日凌晨四点左右,一轮鲜红的火球从遥远的海平面冉冉升起,天空的云彩变成鲜红的绸缎,瞬时映红了整个海面。霞光映照着金灿灿的粼粼波光,一条光束飞奔而至,将他们的身体也融入这橘红色光芒的世界里。透过耀眼的光芒,在一片特别明亮的云雾中,夏永刚仿佛看见了刚因糖尿病去世的祖母。高中时寄宿学校期间,每个周末回家他都会去看望。老人家轻声说着“回来了”,然后用干瘪而布满青筋的双手,长久地握住夏永刚的手。祖母坐在靠背椅上,不时说些诸如学习不要太辛苦、饭菜要多吃的话语。老人家是在夏永刚高考前几天去世的,临终前她一再关照家人不要通知,因而夏永刚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待高考结束回来,祖母早已经安葬。他强掩着悲伤来到坟前,看着新砌成的水泥墓碑,照片上的祖母面容安详。她七十三年来勤勤恳恳操持家庭的一生在此画上了句号。生前总是忙于农活的她,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也没讲过什么大道理,只说过“好好学习”这类简单而朴素的话语。过往的生活场景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般清晰,突然掠过头顶的云雀鸣叫着将他带回现实,只见田埂上的大片蒲公英,白色花絮被一阵大风吹得漫天飞舞。
几年后,他的一位叔叔同样因为糖尿病而撒手人寰。拒绝控制饮食的这位叔叔,持有与大多数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他宁可短寿也要肆意享受。夏永刚总觉得自己和他有点像,倒不是说其他的,似乎都带有某种执拗的冒险心理。
而今,怀着莫名的冲动,我驾车来到夏永刚时常提起的圆陀角。行驶在昔日的防波堤上,海风尽情地冲入开启的车窗,我发现此地早已老旧,长江入海纪念碑躺在杂草间,大禹像淹没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丛中,被形容为“江海第一哨”的寅阳楼也显现出颓势。随着沙地渐涨,海岸线早已前推了数公里,当大海不再眷顾此地,“曾经沧海”也就成了怀念。
如同青春已逝的女子,圆陀角失去了往日的魅力,无法再吸引游客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在视野更好的观海之地,海市蜃楼般崛起的一座花园新城。规模宏大的欧式建筑群,面对着人工营造的细软沙滩,和圈起的一片处理成蓝色的海水。过去因为“黄海真黄”而羞于介绍自己来自海滨小城的夏永刚,如果也能看到这片碧海银沙,无疑是会理直气壮起来的。
两年前整理夏永刚的物品时,其中一本鲍勃迪伦的传记,我留下来当作纪念之物。书页的边角泛着梧桐树叶般的初秋之色,磨损的印记亦随处可见,流露出历经沧桑的岁月感。封面上,主人公身着黑白相间的竖条纹法兰绒衬衫,标志性地蹙着眉头斜望着上方的空间。
作为被摇滚乐和民谣界奉作神一样的人物,我第一次接触到鲍勃迪伦已经是很久以前,那是电影《阿甘正传》的一个片段。走上嬉皮士道路的珍妮坐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怀抱吉他努力尝试着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以女版鲍勃迪伦的身份拨弄琴弦,行吟诗人般吟唱着:“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2016年是鲍勃迪伦被瑞典文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家的年份,报道相关信息的内容充斥着网络、电视等各类媒体。似乎是被这股潮流所驱使,亦或者是想再次回顾这位诺奖获得者曾经走过的道路,我又一次翻开他的传记。虽然此前已看过多遍,但每次总能在文字中找到触及灵魂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同样的软弱和无奈。
总有人说,世间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无论心情还是风景。于我而言,过去的两年,则是带来横亘在夏永刚和我之间的七百多个波澜不惊的日子。脑海中他的形象依然清晰如昨日,然而他曾向我讲述的往事却已开始模糊,仿佛进入了大雾弥漫的挪威森林,视线正随着走向深处而愈发黯淡。很久以后,我恐怕只能记住夏永刚这个名字而已。从觉察到这点开始,以一种可以保存的形式写下他的故事,对我来说变得刻不容缓。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我想多半是为了光阴流逝能使自己心安。
过去的岁月里,我们飘荡着、徘徊着,为值得探寻的东西与世界搏斗。最后却因失败而被遗弃,然后躺在那里,疑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们总是期望某些美好的东西——苹果里的食心虫,豆荚里的青虫,玉米里的穿孔虫——这些事与愿违的东西,我们不希望存在,然而又真实存在着。事实上,我们无力面对他们更无力反抗,因为我们太脆弱,也太执拗。在这个世界,甚至无处安身。
这一刻,怀着忐忑之心,我尝试着描述心中逐渐远去的时光——诚然,对于故事的叙述,我完全没有把握——每晚睡觉前的两三个小时,敲打着联想牌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出自音乐播放器的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充溢整个房间。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四处狂奔,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将其控制,让它沿着原有的道路平稳地前行。几番努力之后,我仿佛化身为骑士,心里却一直嘭嘭地打着小鼓,生怕走上堂吉柯德那条过于天真烂漫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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