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笑貌应犹在,却教玄字换朱名
秦归日避开了庄知蝶的目光,有点尴尬,打了个哈欠掩饰,笑道:“唉,休息了这么些天,还是那么困。”
“看来你荒废梦术很久了。没关系,慢慢来嘛!接下来还有工作要做呢!”他也不想揭穿,便转移话题。
不知为何,秦归日不想告诉他,其实几个月前,她还帮Bridge殓过梦,或许是不便提及那个比庄知蝶还小两岁的男子,毕竟她曾真心想拯救他。有时候,利用看似亲密的关系排遣寂寞,是成年人之间的游戏。只不过,这种关系非常脆弱、空洞,结束之后更加失落。
车子滑入墓园门内笔直的通道,转弯进了诺大的停车场。过了清明,扫墓的人少了很多,有许多忙于工作的人干脆请墓园里的智能机器人代扫,整个园区更显冷清。时代变迁,一些曾经被认为是亘古不变的习俗习惯,在技术的冲击下,一昔瓦解。更多的人宅在家里,足不出户,通过智能终端与世界相连。工作、生活,甚至娱乐,皆如此。人类是更自由了,还是更像奴隶了?
他们下了车,又登上了园内的无人穿梭小车。小车沿着庄知蝶事前预定墓位号时自动规划的路线行驶,很快,便到了庄梦生的墓前。
与别的非黑即白的墓碑不同,庄梦生的墓碑黑白相间,如同水墨画般云缭雾绕,别具一格。上面的文字用典雅庄重的隶书镌刻,“庄”字刚刚重新描过朱砂,鲜红胜血;“梦生”则重新涂墨,黑亮似漆。旁边竖着排列一行小字:“知梦堂故第九任堂主”,及生卒年月日。顶端阴刻卷云纹和蝶纹—知梦堂的徽印。墓地不大,也就两米见方,遵照了他生前的遗愿:不得大肆操办,一切从简。庄梦生对生死一向从容,秦归日甚至亲耳听到过导师表示他看重生,无畏死,既然生前可安身于一间屋,死了又何必占用方寸土。可庄知蝶显然不能完全接受,为故去之人料理后事,是活着的人寄托哀思、安慰自己的重要方式。
庄知蝶蹲下身,用一方白布仔细擦拭了墓碑和墓穴上方的石板,将三炷香依次插于盖板上的小香炉内,摸出火柴点燃。这可能是这高度电子化时代唯一留存的旧痕迹了。他又将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轻轻置于坟前,深深鞠了一躬。秦归日在他身后,仿佛看到了导师年轻时的背影,不禁内心慨叹。他口中喃喃自语、絮絮叨叨,似乎正与父亲进行着一场阴阳相隔的对话。秦归日虽然听不真切,也觉心酸,她的双眼湿润了。默默等他说完,才抚了抚他后背,跨上前,也向导师墓碑深深鞠躬,双手合十道:“老师,弟子不孝,今日才来看您!没想到那日一别,竟成永诀!如果那时我没走,或许大家都还安在......”言至此,再也压抑不住,失声痛哭。
庄知蝶也感觉眼睛一热,垂下泪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终于释然,可一见秦归日那么悲恸,那日的哀痛又袭上心头。冲动之下,他攥住秦归日的手,她并没拒绝,反而转过身抱住他,把头埋入他的胸怀。他一怔,也搂住她的纤腰,感觉到她因抽泣而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我最爱的人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她咕哝着。自从父亲早逝,死亡便如影随形,走了一个又一个,别人不说,导师庄梦生和同门唐关月之死,最令她痛心,这次又是母亲,她人生的大半就此零落。
庄知蝶的心一紧,难道自己不在她的“最爱”之列?十年前那个风雨之夜似乎又回来了,即使他们两个相拥度过,他也很清楚她心里挂念之人并不是他!但是,时间毕竟已经流逝,如今他也今非昔比,他要向她证明:他比那个人有担当,可以负担起她的未来,一定能取代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坚定自己的信心。他轻抚她的秀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秦姐,别难过了。父亲也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何况,还有我呢!”口气好像父亲在哄孩子。
秦归日倏然离开他的怀抱,蓦然脸红,连忙转过身去,不好意思看他:“抱歉啊!知蝶,我———我失态了......”
庄知蝶递过手帕,道:“你太见外啦!别忘了,我现在也算是你的亲人呀!有什么苦就向我诉呗!或者,你就把我当作是以前的祷告师,我保证绝不外泄!”
秦归日不觉失笑,忙抿嘴道:“你呀!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会哄人了?多少女孩子都要被你哄得团团转啦!”突然想到他的性取向之谜,改口道,“哦,不对不对,是没有你哄不了的人吧?”
庄知蝶勉强笑了笑,心里说:“别人我才不管,我只哄过你一个啊!”口里却道:“是啊!十年里其他功夫没长进,唯独这哄人的本事长啦!”两人又在庄梦生幕前聊了聊从前的事,好像真正的一家人。
墓园穿梭小车又把他们带到一处较偏远的地带———唐关月和付殷离的墓比邻而居。他们的墓碑更加朴素。唐关月的是灰白色大理石,付殷离的则是黑色花岗岩。上面只用楷书刻写着各自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也是首字朱红,余字墨黑。知梦堂的蝶印被刻在了背面。
庄知蝶去往隔了一条小径的付殷离之墓祭扫,存心留下秦归日独自面对唐关月的墓,不去打扰她。秦归日一手握着鲜花,一手轻轻抚摸碑上他的名字,两行清泪滑落:“关月,我来看你了!”刚开口便泣不成声。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凝噎在心,无从言说。阴阳相隔间,是漫漫十年岁月,从前一直想当面对他说的话,突然也没法说了。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了吧!然而回忆却仍然折磨人,每每回想起过去与他相处的一个个瞬间,她就心痛不已。她恨他吗?也许恨过。但如今,连恨也失去了意义。更何况,恨是爱的镜像,恨曾多浓烈,爱就多深刻。可是死亡与时间带走了一切,剩下的只有怜悯,化为一声叹息。也许她在意的不是爱恨,而是些许的不甘心,是没能好好说“再见”,就再也不见的遗憾。
秦归日表现得比她自己想象得要冷静得多,她以为见到他的墓时会失控,却只是默默地潸然泪下。她擦了擦眼泪,忽然觉得轻松许多。这么多年的压抑,在有形的死亡面前得到了某种安慰和宣泄,不是因为他的逝去,而是为这段曾经的未了之情,画上了句号。她小心地擦拭坟茔,奉上鲜花,从随身小包内取出准备好的“引梦香”———那是曾经他们一起在知梦堂共事时经常使用的,插入香炉内点燃。望着青烟袅袅升起,秦归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深深一拜———她似乎能感觉到这烟带着她的问候与谅解,到达他所在的无常之所。她在心里默念:“再见了!关月。但愿我们来生不再相遇,省却错过之苦……”早知如此绊人心,还道当初莫相识。
老桃树下,两小无猜。唐关月比秦归日大两岁,还是初中生时便相识了。那时,秦归日还未正式拜入知梦堂学习“梦术”,但因为父亲与知梦堂老堂主庄梦生曾为故交,她自幼便出入庄家,和庄家姐弟玩在一起,因其天资聪颖,很受庄梦生喜爱。父亲因病去世后,庄梦生更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培养。他通古博今,按照门徒们的个性和资质,分别传授他们适配的梦术。唐关月入门比她晚得多。虽然他们两很早就认识,在一个学校念书,但几乎没什么交集。直到她上了高中,在一次校园游园会上,她扮作吉普赛女郎,用塔罗牌为大家占卜,其实只是孩子们热衷的神秘游戏。不过,同学们并不知道,他们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已经初露锋芒的“梦术师”。梦的语言非常隐晦,是象征性的,这一点和塔罗牌很相似。总之,因为好奇,唐关月也进了那个临时布置的小黑屋......从此,他步入了她的生活,也由此进入了知梦堂,拜在庄梦生门下。
秦归日对比她更早进入知梦堂的付殷离,接触不多,却还是印象深刻。付殷离是庄梦生父亲年轻时助手的儿子,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自幼在庄家长大。他在“梦术”方面的天分极高,性格却极为孤僻,多数时间总是安静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一般不参与他们的游戏和其他活动。但唯独对庄知蝶的姐姐庄星临言听计从,总是默默跟随她。庄知蝶曾私下跟秦归日评论过他:就像是庄星临的小尾巴。他的长相比较奇特,倒非丑陋,而是令人过目不忘—一对特别大的招风耳,配上滚圆漆黑的眼睛,好像古希腊山林之神萨提尔。可这双眼睛望着星临时,却是温情脉脉。平时的他比较害羞,别人与他说话,他总是先脸红,再低头避开对方目光,好半天才嗫嚅着蹦出几个字,算是回答。反复几次后,弄得大家都不爱搭理他,把他当背景。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有庄星临不时捉弄他时,他的双眼瞬间会迸发出光亮,嘴里却只会呵呵傻笑,从不反驳。然而,他私下里学习梦术非常刻苦。秦归日与他曾搭档施过数次梦术,发现他在梦境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虽同样寡言少语,但下手狠辣,干脆利落,对梦魇兽从不留情,常常不等她进行“安殓”,就杀之而后快。甚至,还希望能做得更彻底。对她费心“殓梦”,他有些不以为然。
一次,他难得开口,说的却是:“秦姐,你'安殓'它们需要耗费那么多心力,不如交给我,全劈了好!”他在梦里的法器是一把“断梦刀”,锋锐无比。难怪他日后会偷学禁术———“灭梦术”。这也为他日后被取消竞争堂主资格、逐出知梦堂,埋下了伏笔。因为“灭梦术”能彻底摧毁一个人做梦的能力,令他丧失自省和利用潜意识梦境巩固学习新知识的潜能,如同行尸走肉。最严重时,还会陷入昏睡,被困于“梦之罅隙”中,与死无异,故老堂主一直严禁门徒学习此术。难以想象,这样强悍矛盾的付殷离,也已死了十年之久。秦归日祭拜完毕,深深感叹世事无常。
他们离开时,风把残香吹得四散乱舞,好像九泉之下不肯安顿的灵魂,犹在拼命寻找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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