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

许多年之后，安然记得那一天，她在暴雨如注的阿萨市街头狂奔。

雨滴是老天的眼泪，那日，老天哭得厉害。

她跑不动了，站在一家餐厅门口避雨。

门口站着她一个人，这样恶劣的天气，人们一般不出门。

餐厅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露出洒满阳光的笑容，“请进来坐会儿吧，这雨一时不会停。”

安然是“怀疑一切”星人，她对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会自动生成疑惑。

“怀疑一切”星人礼貌地对英俊少年说：“谢谢，不用了，我马上就走。”然后她狠狠地，毫无风度地，响亮地打了一连串喷嚏。

少年嘴角微微上翘，带着笑意转身进去。

安然想要拔腿离开，大雨仍然在瓢泼地下。她等了十分钟，雨没有停的意思，她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冻得瑟瑟发抖。

里面的人不再出来喊自己进去，她想自己拉开门，又不好意思。几百个思想斗争之后，她，狠狠拉开门。

门内恰好出来一个人，对方被惊得手上东西差点翻掉。

英俊少年手上端着一碗姜汤，“请进来喝了吧，楼上我有干净衣服，不介意的话，请换上。”

‘这姜汤会不会有毒？他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我长得不算美，可我好歹是个女的啊。谁要穿你一个陌生人的衣服？’ “怀疑一切”星人安然内心进行激烈的斗争。

肉体的不适打败了内心对话。她狠狠地想，‘都怪这雨，怪这个不给力的身体。’

“这汤没毒吧？” 她脱口而出。

“哈哈哈，我为什么要下毒，你瘦骨嶙峋，没几分姿色，看样子也不像富婆，财和色都劫不了，下毒为何？” 少年笑容依旧，安然看出揶揄。

真应该倔强地一个箭步离开啊！

当日她没离开，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热乎乎的姜汤。

餐厅一面墙都是窗户，窗户外面是海。

安然喝完姜汤，雨停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扭过头看着窗，他手上端着一个杯子，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洒在海面上，金光闪闪，他整个人被笼罩一片柔和的薄光中。整个人清爽干净得像荷叶上的一颗露珠，未曾沾染人世间的丝毫尘埃。

安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你有纸笔吗？”她问他。

他给她拿来纸笔。安然请他仍然站到窗前，她“嗖嗖嗖”画了一幅速写，递给他。他接到后，眉梢眼角立刻笑意融融。安然匆匆勾勒出大海、窗、阳光、站立的少年，少年的侧颜英俊，神情愉悦。

“送我的？”

“送你。抵了姜汤。我一向不愿意欠人。”安然打开门出去。

站在门外，安然大口地呼吸，雨后的世界分外清新，不过是一场雨，不过是躲了一场雨，好像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窗前的身影，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她的心里。她进去的时候，衣服湿漉漉的；出来时，脑子里烟雨朦朦。

---

安然傍晚会在海边跑步，经过那家餐厅，她下意识地浑身不自在。

她已经32岁，却像16岁的少女，总觉得落地长窗后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一周、二周过去，她没有勇气走进那家餐厅。

同学辛辰从国内来出差，安然请他吃饭，鬼使神差，安然带他去了那里。这时，距离见到那少年已经过去三周。

安然一进门，发现她那日匆匆画的速写被裱在画框里，挂在很显眼的位置。那张画上被人加了日期，字迹潇洒潦草。

安然坐下，悄悄搜索一番，没有他的身影。“他到哪里去了？”吃饭的时候安然心不在焉，辛辰微笑着瞅着她“你是不是恋爱了？看起来六神无主。”

“胡说，我跟海鸥恋爱吗？”海岸上海鸥成群飞舞。

借口上厕所，安然到收银台问服务生，她指着自己那副画，“请问画里这个人在哪？”

“他啊，他是老板朋友的儿子，从国内来玩，已经走了，好像在英国读书。”

走了？在英国读书……安然觉得自己超级可笑，每天跑步经过这餐厅，都感觉窗子后面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原来是自己的想象。

在读书，他还是大学生啊。

再回到辛辰对面，安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辛辰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他们共同认识的谁谁的情况，安然扭头看着窗子，夕阳跟那天一样，斜斜地、暖暖地照进来，只是窗前没有静静看着她的少年。

生活犹如自行车轱辘，周而复始。安然继续跑步，每天都有那么多琐事发生，每天都要对抗苟且日常。

经过那家餐厅，她不再紧张彷徨，不再左顾右盼。

一个影子而已，放下就好。

image

安然接到通知回国开会，在阿萨机场，她专心看手上的电子书。感觉有人在看着她，一抬头什么也没发现。

飞机上，安然起身去卫生间，最后一排座位上，看到一张记忆中熟悉的脸，只不过，面前这张脸，憔悴不堪，宁静温暖的神情不见，他闭着眼，嘴角露出一丝倔强。

安然盯着他的脸，把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看了遍。他突然睁开眼，吓得安然浑身一抖，后退一步。

“我养过一只狗，有一天它被雨淋了，一进屋就抖身上的水，跟你刚才一样。”他笑容纯真，一扫身上那股颓废之气。

安然几个快步回到座位上，竟忘记了自己是去上卫生间的。

“你是怕什么，逃什么？”安然心里两个小鬼在打架，一个小鬼在质问另一个小鬼。

飞机降落。

“愿你像狗一样，抖掉身上每一滴水珠，抖掉所有烦恼哀愁。”安然眼前出现一个飞机上的白色纸质垃圾袋，上面写着这行字。

丢下纸条的人已经离开，被两个看起来是便衣的人押着。

[图片上传中...(image-67b52c-1530713660938-0)]

---

辛辰问：“后来呢？”

“他不是英国留学生，他是那家餐厅的厨师。因签证非法被遣返回国。”

“然后？”辛辰瞪着好事的眼睛。

“然后，他消失于茫茫人海。后来我知道，他那时经常在窗户后面看我。”

---

有些故事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有些暖在心里长长久久。

愿你像狗一样

抖掉身上每一滴水珠

抖掉所有烦恼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