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是爷爷离开我们的日子,在此之前,他已经病了一个多月,家人心照不宣地,都做好了这最坏的打算。在爷爷的最后几天,我们与好久不见的亲朋好友见面。当然,我们说笑,我们吃喝,我们玩闹……我们悲从中来……
事实上,我这八十六岁,早已瘦骨嶙峋的爷爷仍时刻牵动着我那患有老年痴呆的奶奶的心。
我奶奶个子不高,一米五左右而已,大概年轻时会更高些。年老的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头晕眼花了——记忆每时每刻都是混乱的,同一句话在一天里她可以跟我说上二三十遍,这样一来,总有烦的时候,现下想想,那该是一种奇怪的,懊恼的烦。她的眼睛也早已没了水汽,时常呆呆地站立一会儿,再跑过来告诉我,有人进来了,弄得我们哭笑不得。同时,她已然不知冷暖了,在七八月的盛暑天,常常穿上五六件衣服不可,我们只得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再连带着热气统统丢进洗衣机。
这些年里有两个女儿相继离世。她慢慢地遗忘了亲生骨肉的模样,遗忘了她做女子时就带着的耳聋病,遗忘了自己名字里的那抹幽兰,遗忘了改革洪潮里不屈不挠的女子兰香……她对我爷的称呼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死老倌儿”。
那天,我一直拉着我爷的手,感受着那温度一点点流失,这当是最后一次了——我能触碰到记忆里的温度。
原来,真正的悲伤是流不出眼泪的,只呆呆的,说不出一点相关的话来。
看到很多人进房间,奶奶竟意识到了什么,直直地冲进来,扒开周围手忙脚乱的人,张望着看了床上的人几眼,转而看向我爸,她讷讷地挤出声音:“是不是死了?”刺耳的字眼,刺耳的哭声全都炸开,充斥在人满为患的屋子里,乱作一团。
无论如何,我奶奶不能在屋子里,老人家,总是接受不了这一切的,好在我哥反应迅速,蹲下将奶奶背起,强行带出去。哥哥在慢慢走远,屋里的人却越发看到了奶奶的颤抖,醒目的,惊人的,连带着我哥都发抖起来。
原来,真正的悲伤是悲戚大哭的,发着抖的,说不出一点相关的话来。
之后的几天,我的奶奶有恢复正常的迹象,这让我们惊讶不已。
她和来看望她的朋友聊起了她们的以前——早已在我记忆深处发芽的故事。
“那些年,我们扭草球去卖,我一天到晚在江边割草,一天扭二三十个大草球,那时候手就没有不疼的日子。” ——“记得嘞,我们约着去的嘛!”
“路不好走,我们过来这边赶集,还要赶一只骡子,还没到江边骡子就不走了,想喝水了呀!” ——“那个时候嘛,家家都这样,我家骡子还没有你家多哪!”
“那个死老倌儿,当过会计,生产队里面大大小小全部算得清清楚楚。现在也是一样,再小的都要记账,凭逗人笑了。” ——“嘛,阿哥呀,认真,认真了一辈子。”
……
多正常的奶奶呀,我多想念她!
办丧事的那几天,基本上每天都通宵,一下子事落了,一家人也都累得睁不开眼了。结束那天,我睡得很早。不知多久,我听到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同样沉重的呼吸一声声逼近,吓得我精神紧绷。突然之间,钥匙被扭动的声音增加,我怕急了,这声音带着十足的迫切,一下下加重,没有停歇……
持续了十几秒,在我摸手机准备打电话时,门外的人,不,准确地说是我的奶奶,她说话了。
“走了,不想上来了。”说完,我就听到那脚步声走远了。
原来是奶奶,我如是想,之后眼睛一闭,好像做了一场梦。自此之后,她每天半夜都会不睡觉在家里到处跑,我们都暗暗庆幸,她从不往大门外面走。
之后的一个月,奶奶又回到了那个不清不楚的样子,同样的话仍然要说上二三十遍。但也有与之前不同的地方,有好几个早上,我醒来去看她,她早早地就醒了,一个人坐在我爷爷的床边,对着那些相片说话。我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隔着窗子,只看到泪流满面的奶奶。
到了白天,她在家里走出走近,见到人了就凑过去说两句话,讲的已是昨天讲过无数遍的那些话。我们往往不会有耐心进行过多交流,只拿一些吃到哄骗奶奶安静一会儿,然而这总带着那奇怪的,懊悔的烦意,令人心里始终不会舒展,永远绞在一起。
在奶奶身上,我真正的体会到了人活一辈子,年轻时自然波澜壮阔,可人老了,猛然间就陷入了孤寂的悲痛之中。这样的孤寂好像亘古长河,从源头来,一路上繁花盛开,奇山俊岭,好不畅快肆意。可长河太长,流到了万年之后,却连枯枝败叶都难以寻见,这时候,谁还记得那一路风光。更令人悲痛的是长河万万不知自己将流向何方,终点有谁在等着自己,源头又有谁在记挂自己。
想来她与真正的自己阔别已久,如今相遇,只是为了送别亡夫。如此干戈大动,大概是因为这再无久别重逢的可能。 2023年9月7日于昆明
赵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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