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的脸逐渐变冷,变硬。
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倒在酒壶旁。
已近午时,日头渐高。
日光照在庭院,一片光明。
院落里栽了五根瘦竹,盛开着三朵月季,还种了一株梧桐。
瘦竹细长,竹叶如刀。
月季鲜艳,红花绿萼。
梧桐挺拔,就好像一个忠诚的卫士。
“快来人啊!”
高冠忽然纵声大呼,碰翻了桌上的酒杯。
呼声中已有一青一红两名侍女飞奔而来。
一个绿如水,一个红似火。
那红衣侍女轻唤一声,扑入屋内:“公子!”
见罗星气若游丝,虚弱已极,她伏在罗星的胸膛上,竟然掩面嘤嘤的哭了起来。
哭声凄切已极,令人不忍再听。
此刻已近午时,日光将庭院里梧桐树的影子,投射下来。
阴暗的树影,落在窗纸上。
风吹着桐叶沙沙作响。
高冠听着那红衣侍女嘤嘤的哭声,只觉心中大悲。
那青衣少女瘦如青竹,恍若一阵风便可以将她轻轻折断。
这少女实在眼生得很!
世间有些女子以瘦为美,但如她这般消瘦的实在罕见!
只怕在世上你绝难再找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瘦的女孩。
只见她一探罗星的脉搏,忽然大喜道:“红花姐姐,公子未死!”
“真的么,绿萼妹妹?”
那红衣少女掩去泪痕,目光忽然一亮。
她轻轻抚着罗星胸口的伤口,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在安抚她受伤的孩子。
“公子,公子……”
冰霜般的眸子中,忽又流淌出春水般的柔情。
一身红衣,好似一朵盛开的月季。
青衣少女却仍是一脸冷漠,冷冷道:“我几时骗过你!但若在多耽搁片刻,只怕他必死无疑!”
语声未落,便已抱起罗星。
她体形虽瘦,但却只是轻轻一抬,便将罗星抱起,往屋外走去。
她抱着罗星,头也不回往屋外走去。
红衣少女也随之走去。
二人走得极快,转瞬之间,便已走入庭院。
走过那三朵月季,走过那一丛瘦竹,走到那株梧桐树下。
日光落下,她们的身影细长如竹。
高冠心中忽然一动,如梦惊醒,大喝道:“且慢!”
喝声中,他身形一掠,已飘到两人跟前。
哪知那红衣少女忽然冷冷一笑。
两道目光也冷如寒冰,已完全没有了那种少女的柔情。
“快放下他!”
高冠伸手去抓绿萼怀中的罗星,忽觉眼前一花,便已有数道寒星自她袖间飞射而出。
惊慌之中,高冠拔刀,刀锋一削。
叮叮数声,十余枚铁黎子,流星一般飞落。
铁黎子拨动阵阵冷风,齐刷刷钉入梧桐树中。
梧桐树枝一摇,落下三片桐叶。
落叶似飞蝶,飘到高冠脚下。
高冠执刀而立,立在风中,瞧也不去瞧那落下桐叶。
绿萼一击未中,面色已是大变,抛开罗星,娇叱一声,忽又自袖间撤出一柄短剑。
剑长不过两尺三寸,寒光却已逼人!
一寸短,一寸险!
短剑无论是力道强度,还是灵活程度,都远远胜于长剑,所以在应付短兵器的时候,往往要格外小心。
高冠自然是明白道理。
他若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已躺在了棺材里。
他将手中的刀一紧,两道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绿萼掌中的短剑。
忽见剑光一闪。
短剑犹如毒蛇,欲将高冠吞噬。
罗星的身体已经斜飞出去。
高冠心中大急,握住刀把的右掌也沁出了汗水。
此刻他已陷入两难境地。
他思绪转得飞快。
若他此刻伸手去接罗星,这柄短剑,必将刺刺穿他的身体,血溅当场。
若他不去接罗星,罗星已重创之下,再次跌落,必死无疑。
一念至此,他已是忧心如焚,难受已极。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口气吃了六十只蝎子、七十只臭虫还有八十只蜈蚣。
思忖间,忽闻一声大呼:“高公子只管应敌,休要担心犬子!”
喝声如雷,令人振奋。
喝声未歇,却见一个魁梧的身形纵身飞起,伸手一捞,已将罗星端在怀中。
高冠情急之下一挥刀,刀光一闪,便听见一声惨呼。
绿萼重重跌落,就像一片绿叶
“绿萼妹妹!”。
红花花容惨变,抱起绿萼,纵身一跃,落到飞檐之上,青烟般逸去。
高冠拧身错步,流星般窜出。
他速度极快,可待他飞奔到那飞檐上时,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二人轻功,当真是妙到毫巅!
轻轻一掠,如鬼魅夜行,只闻一片风声。
简直已快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猛提一口真气,正欲再追!
“贤侄停步!”
高冠目光一转,便望见罗洪天那双漆黑的眼睛。
此刻那二人早已远去,自是难以追上。
他纵身飘落,停在罗洪天的身旁。
“她们一定是有备而来,此刻追去,也是徒劳。”
高冠怔住。
他实在钦佩这老人的冷静,正欲开口。
却见这时罗洪天已经抱着罗星快步走进屋内。
他将罗星轻轻放下的时候,高冠也正好步入屋中。
午时已过,日光更烈。
院落里的一切都好似涂上了一层金粉。
唯独罗星一张俊秀的脸却因失血愈发苍白。
惨白如纸。
“星儿!”
他望了罗星一眼,一探他的鼻息,疾点他胸前两处大穴,将他抱到床榻上。
过了片刻,忽又自衣袖之中取出一个蓝色的瓷瓶,从中倒出两颗红色的药丸,送到罗星的口中。
他轻轻一拍罗星的后背,罗星轻咳一声,将那药丸吞下。
高冠将杯中酒泼掉,倒了一杯水。
罗洪天一把接过,喂罗星饮下。
见罗星气息稍稳,转身对高冠道:“多谢!”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晨光洒在大地上,一切充满生机与希望。
他又回望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罗星,轻轻一叹,道:“尘世间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美好,可惜星儿他却将不久于人世……”
高冠看着罗洪天,忽然发觉这个气咤风云、名动天下、永远充满活力的老人竟然变得有些苍老了。
他的背看来也已有些弓了,目光也变得黯淡。
高冠胸中一时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楚。
这种滋味,他又何尝不能理解!
他想起了年幼之时,父亲亲手将他抱到马背上,耐心的教他如何驯服一匹性烈如火的骏马,他摔得鼻青脸肿,痛哭流涕。
他想起了父亲逼着他一遍又一遍练习刀法,光是拔刀收刀的动作,他就已练了三万五千六百八十七,他的右手,练得酸胀无比,就好像废了一般。
他当时不懂,只是怨恨父亲的残暴,不近人情。
但现在他终于懂了如今自己倚马江湖载酒行的顺利,与父亲的严格是分不开的。
他想起了离别时父亲的叮嘱。
他又想起临别时父亲那双眼神,他似乎忽然懂得了那种深如湖海,沉如山岳的父爱。
一阵冷风吹来。
罗洪天在叹息。
罗星在咳嗽。
梧桐树在摇晃。
桐叶落,桐花飞。
高冠孤独的伫立在风中。
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矛盾。
他的心也碎成千万片,随桐花飞去。
他看到罗洪天的悲伤,也看到了罗星的痛苦。
他看到了花开的幸福,也看到了落叶的辛酸。
他似乎在这一瞬间,懂得了许多道理,也看清了许多事情。
“前辈放心!”
他只觉热血上冲,胸中豪情万丈。
他忽然明白了这世上有些事情可有可无,但也有些事不得不做。
罗洪天盯着地上的尸体,双目之中,射出两道精光,恨恨道:“想不到她竟然混入了侍女之中!”
高冠道:“莫非前辈知道她的身份?”
罗洪天点点头,叹道:“即便不能完全知道,老夫也猜到了八九分!”
高冠道:“依前辈之见,这几人究竟是何身份?”
“云袖峰,玉带湖,神机宫主白玉如!”
语声中,忽然一阵寒风吹过,吹开轩窗,吹入屋内。
冷风中飘来一方纸笺。
高冠刀尖一挑,将那张白纸挑在刀上。
他把刀轻轻地放下,放在酒壶旁。
酒尚温,但饮酒的人,却已倒下。
他伸手从刀尖将那张白纸取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字。
“天神一怒,杀机四伏”
高冠面色已大变,颤声道:“神机宫!”
罗洪天黯然点头。
“不错,天神一怒,杀机四伏,神机一出,地灭天诛!”
这时床上的罗星忽然咳嗽一声,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
罗洪天奔到床前,瞧了罗星一眼,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们且不要去管什么神机宫,当务之急是治好公子的伤病!”
高冠道:“幸好罗公子的伤并不致命,若这柄匕首在刺得再深一寸,只怕大罗神仙也难救!”
罗洪天扫了罗星一眼,长叹道:“如今他已负伤,数日之内,虽无大碍,但却无法赶去明珠山庄,参加选婿,而且他身患重疾,若无良医灵药,时间一久,只怕也将不久于人世……”
“我听江湖传言,明珠山庄之中有一颗夜光珠,将之磨成粉末,是治伤的妙药!”
高冠道:“若能去明珠山庄,取得夜光珠,罗公子的病,是否可以治愈?”
罗洪天道:“老夫也听人提及此事,若能取得此珠,星儿之病,或有转机,只是此珠为朱鸣山心中至宝,要想取得谈何容易!”
高冠笑道:“前辈放心,罗公子因我而伤,纵是舍下性命,在下也定要为罗公子取回夜光珠!”
罗洪天道:“贤侄少年英雄,豪情冲天,但也不必为了犬子而以身犯险,若贤侄因此而有半点闪失,老夫只怕余生也难……”
高冠道:“前辈放心,在下一定平安归来,到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痛饮三百杯,如何?”
罗洪天心中似有千言,但终是哽咽难表,双目之中,却已有泪影闪烁。
高冠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抚着罗洪天的情绪。
一个老人的内心总比年轻人要多一些忧虑慈悲,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老人总是温和稳重,而年轻更喜欢冲动冒险。
高冠目光一落,看到桌上摆着的酒。
酒是解忧的灵药。
冰冷的心,凝固的血,也许只有酒才能让它们变暖、解冻。
大醉一场,往往比这世间任何一种药材都更有效。
人总有烦恼忧愁,因此酒馆里也总有络绎不绝的酒客。
他大步走过去,抓起酒壶,倒了杯酒。
可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心头一凛,全身血液也为之凝滞。
放在桌旁的风神刀竟然已不见!
那个倒在地上的老太婆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刀突然长了两只脚?
难道尸体自己会忽然爬走?
刀自然没有脚,尸体虽有脚,却是死了的脚。
死了的脚,自然也是不会走的。
唯一的解释的是尸体没有死,尸体上的脚也没有死。
没有死的尸体和没有死的脚带走了没有脚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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