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的韦庄，生逢乱世。那是正当唐帝国由衰弱到灭亡、五代十国分裂混乱的时代，他的一生饱经流离漂泊之苦。当黄巢攻破长安时，他往南方逃亡，到处流浪。直到59岁，才结束了这漂泊流离的生活。此词是他晚年寓居蜀地时回忆江南而作。
“人人尽说江南好”，言外之意是自己并未曾认为江南有多好，只是大家都说江南好而已。别人还劝说：远游的人就应该在江南终老，以前王粲《登楼赋》曾说：“虽信美而非吾士兮，曾何足以少留”，江南之美，甲于天下，但作为寓居在此，逃避战乱的人，又怎么会有归属感？所以，江南信美，但不是我的故土，我也不愿久留。这两句词，似直而纡，把怀念故乡欲归不得的无奈之情都委婉地蕴藏在这表面看来非常真率的话中了。
那么，为什么不能回故土呢？因为当时的中原如同他在《秦妇吟》中所描写的是“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在这种情况下，江南人才敢这样耿直地劝他留。韦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特色，就正在这表面率直而内里千回百转的文字中得到充分体现了。
其实，江南确实是美好的，“春水碧于天”是江南风景之美，江南水的碧绿，比天色的碧蓝更美。“画船听雨眠”是江南生活之美，卧在画船之中听那漱漱落雨之声，岂不正是战乱中的桃花源？是何等的闲适自在。更有那美人令人恋恋不忘不忘，“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垆，一作“罏”，又作“鑪”，是酒店放置酒器的地方，《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买酒舍乃令文君当鑪”。江南酒垆卖酒的女子光彩照人，卖酒时攘袖举酒，露出的手腕白如霜雪，怎么能不怀恋呢？
可是即使江南风景美、生活美、人物美，偶尔想到自己想还乡却不能时，也免不了黯然无奈。
没有老去就莫要还乡啊！佛经上说“才说无便是有”，说“莫还乡”实则正由于想到了还乡，这个有叮嘱口吻的“莫”字，让人联想到陆放翁的《钗头凤》“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那一连三个“莫”字所道出的一片无可奈何之情是极为深婉而且沉痛的，韦庄词此处的“莫”字，也表现出了一种极深婉而沉痛的情意，说“莫还乡”是叮咛嘱咐的话，是他想还乡，而却有不能还乡的苦衷，“还乡”是一层意思，“莫”是第二层意思，又加上“未老”二字，是第三层意思，因为人没有老，在外漂泊几年也没有关系，王粲《登楼赋》说：“情眷眷而怀归。”人到年老会特别想狐死首丘、叶落归根。韦庄词似达而郁，五个字有三层意义的转折，表面上写得很旷达，而其中却是对故乡欲归不得的盘旋郁结的感情。后面他说“还乡须断肠”，这正是别人之所以敢跟他说“游人只合江南老”的理由，因为他回到那弥漫着战乱烽火的故乡，只会有断肠的悲哀。到这里再回头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更觉得无限凄怆已蔓延字里行间，就会明白陈廷焯赞美韦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正是确凿无疑了。谭献《词辨》也评论韦庄：强颜作欢快语，怕肠断，肠亦断矣。读来情意宛转，哀伤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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