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孤独的牧羊人
戒三在无名河上从正午一直漂流到黄昏，于一处废弃的渡口下了竹筏。金色的夕阳洒落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他站在渡口处望向对岸，这里曾经无比繁华，他清晰记得十年之前，他就是从这里渡过无名河，一路向西，前往铁笼山的。那时，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足足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乘上渡船。当时那位摆渡人年龄不过二三十岁，如今，一条枯船底部朝上被遗弃在河岸之上。
戒三猜测，那位摆渡人极有可能也去了大城。
在夕阳的注视下，他走向一处帐篷，那是牧羊人的居所。羊群在太阳落山之际，正自觉地从草原上排着整齐的队伍朝羊圈行进。戒三没有看到牧羊人的身影，牧羊人一定在帐篷内。
不出所料，那牧羊人果然在帐篷内。牧羊人年龄约莫五十来岁，胡须浓密，头发披肩。戒三走到帐篷门外，见里面有一盏微弱的灯光，他本想开口询问屋内是否有人。当他瞧见牧羊人正在全神贯注阅读一本泛黄的古卷时，他猛然收住脚步，生怕打扰到牧羊人。在他看来，牧羊人此刻的状态和他打坐修禅时一样，寂静专注。
令戒三惊讶的是，牧羊人长久盯着那一页始终没有翻页的意思。起初，他以为牧羊人睡着了。可牧羊人突然喃喃自语吟诵起古老的诗句，这时戒三才明白，他是太过入神，以至于沉浸其中。
“看书看得出神入化了，居然忘记了他的羊群。”戒三在心底嘀咕道。
牧羊人的定力出乎戒三的意料，戒三盘坐在门外，静静等待主人的邀请。他闭眼静坐，不觉一个时辰过去，暮色已将他笼罩。他瞟了一眼牧羊人，他的手指依旧停留在那一行诗句上。
出家人最不缺的就是定力。戒三打算继续等待。反正夜色已经降临，今天难以继续赶路。不妨在这里借宿一夜。
提醒牧羊人时间的不是戒三，是他咕咕叫的肚子。到了晚餐的时间，牧羊人起身将古卷合上。这时，他才发现了门口的戒三。
“你一定来了很久？”牧羊人满怀歉意道。
“不，我刚到而已。”
牧羊人看出了出家人的善解人意，慌忙邀请他入内坐下。并特意为他准备了斋饭。席间，戒三向他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敬意。“你在阅读时，格外用心，沉浸其中，超脱世外，这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牧羊人谦虚地摇摇头。“我哪里是在阅读，不过是在回忆罢了。”
正当戒三想询问牧羊人为何久久停留在那一页上面时，牧羊人的话语解开了他的疑惑。
“其实，我并不识字。这本古卷是我的父亲留下来的。他也是一位牧羊人，前年冬季，一场大雪要了他的命。他为了拯救一只迷途的羔羊，失足坠崖而死。”
戒三听闻，默默念了几句超度经文。接着，他的视线落到了那本古卷上，残破的古卷，泛黄的文字，皆有一种久远的年代感，韵味十足。牧羊人将古卷递至戒三手中。戒三小心翼翼翻阅着，上面记载的是一些民间歌谣。每一首歌谣对应一个故事，令戒三惊讶的是，牧羊人对于每一首歌谣不仅能够轻声吟唱，而且还能将歌谣背后的故事讲得头头是道。
“这些都是令尊在世时教给你的吗？”
牧羊人点点头，“不知为何，父亲却不愿教我识字。他怕我学会文字以后离开羊群，和其他牧羊人一样，去大城寻求宝藏。”
“你去过大城吗？”
牧羊人摇摇头。“不过，我听过路的商贩说起过那个地方，据说大城的正中央有一座高耸的宝塔，每到日落以后，宝塔顶部会准时亮起一盏明灯，那灯光呈七彩颜色，即使身在大城之外，也能瞧见它的万丈光芒。”
“你很向往那座宝塔？”
“不，我所向往的不过是那盏灯发出的光亮。据说，许多人为了一睹神灯的光芒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前往大城，就为了得到神灯的照耀。”
“你痛恨你的父亲吗？他没有教会你识字。”
“哦，哪里的话。他可是教会了我许多生存之道，譬如牧羊的方法。这才能让我在无边的草原上存活下来。”
“有想过不当牧羊人吗？”
牧羊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他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的确想过，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我曾想过把羊群变卖，这足够我作为盘缠前往大城。可是，除了牧羊，我什么都不会。大城对我的诱惑力虽然极大，但同时充满未知与恐惧。我喜欢与羊群为伴，它们温顺，我会经常给它们讲古卷上的故事，唱上面的歌谣。当牧羊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时，和一日三餐一样，我便离不开它们。否则，我会饿死。”
说罢，牧羊人走出帐篷，走进羊圈，看了一眼羊群，所有的羊都归了圈。他才心安。
牧羊人抬头看着天空，他指着灿烂的星光，“大城的神灯再亮估计也抵不过这满天繁星灿烂吧，每个人都梦想着成为万人瞩目的那一盏灯，他们忘了，星空之所以灿烂，是由无数颗星星的点点光亮组成的。”
“一个人觉得孤单吗？有没有想过娶妻生子。”
牧羊人的嘴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不也是一个人吗？在你看来，一个人是修行。我也一样。父亲曾为我操心过娶妻之事，可是谁愿意嫁给一位居无定所的牧羊人呢。在人们眼中，我就是一名流浪者。说实话，我喜欢流浪者这个称谓。有人偏安一隅，他的思想却在流浪。有人云游四海，却四海为家。所以，流不流浪又有什么分别呢？”
牧羊人的一席话令戒三大开眼界，他没有想到，一位胡子拉碴的牧羊人能够说出这番充满哲理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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