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二天早上,纪风飏和纪蔚南一起出发去张钰童的故乡。
张钰童的故乡在西南边陲一个小镇旁边的一座深山里,从海港市飞过去要做两个半小时的飞机。
纪风飏坐在靠近走廊的座位上带着一个绿色的青蛙眼罩呼呼大睡,纪蔚南则坐在靠窗的位置头抵着窗户看着外面的云层。
早上起来头一直昏昏沉沉,昨晚做的梦似乎一直在脑子里,可是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什么,却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在他看到纪风飏那个绿青蛙的眼罩的时候突然就消失了,周围不少人时不时地往他们这儿看,看过之后皆嘴角抽搐肩膀抽动。
当然,纪蔚南也一度笑的肠子打结。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几乎快要忘了轻松、愉悦是什么感觉。每天都在心有余悸的担惊受怕中入睡,又在噩梦连连中惊醒,不敢有一刻的放松。
不可否认的,他非常喜欢特案组这群家伙,他们性格迥异,看似格格不入,却让人觉得很放松,也很可靠,就是那种你确定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他们都有办法解决的信赖。
而纪风飏呢?看他各种搞笑和耍宝,好像发电机一样的精力充沛。比任何人都知道“分寸”为何物,跟他相处不会有很强的压迫感,也会让你感受到他的存在。当你需要朋友的时候,他也许给不了你什么建议,但却是最好的开心果。当你需要战友的时候,你可以放心的把后背的位置交给他。
空乘人员走过来,欲问他是否需要些什么。
纪蔚南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然后指了指旁边,伸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空乘人员露出一个公式化的标准微笑,从他们身边走过,然后微微的摸了摸自己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
也许该放下了。纪蔚南想,把过去那些狼狈的、恐惧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全部放下。他不想因为那些不想也不愿意面对的往事破坏自己现有的生活。
飞机准备降落的时候,纪蔚南推醒了纪风飏。
拿掉眼罩的一瞬间,亮光刺进眼睛里,忍不住又把眼睛闭上了。
很普通的一件小事,很多人都会犯的错误,纪蔚南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笨蛋。嘴角浮现出一个隐秘的笑意。
下了飞机到就近的火车站买了最近的火车票,时间在一个半小时之后,行程三个小时。
两个人寄存了行李,找地方吃饭。
海港市地处华中平原,和西南的食物口味天差地远。两个人商量了一下,火车上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到了地方都晚上了,中午这顿说什么得吃饱了。商量到最后,还是只能到全世界连锁的汉堡店啃汉堡。
因为买票晚,所以软卧硬卧软座硬座的全没有。绿皮车内没有空调,两个人只能委委屈屈地在车厢连接处站着。连接处有不少人在抽烟,汗味混合着尼古丁的味道引发了纪蔚南的极度不适,他微微蹙着眉,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
纪风飏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他护在墙壁的一角,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下了火车,也顾不得时间,两个人先去当地的派出所联络了当地警察,警方帮他们找了个当地的导游,又在公安局安排的招待所里面住了一夜。宾馆的房间不太干净,从洗手间里传来难闻的、潮湿的气味,这让纪蔚南夙夜难免。
第二天一大早和导游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在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中,总算看到了刘奇说的那个地方。
导游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再到上面汽车就开不上去了,得用爬的。”
纪风飏抬头看了看山间云雾缭绕的山寨,偏头对纪蔚南说道:“你留下来,我一个人上去。”
纪蔚南一只手挡着阳光避免反射,看着上面摇了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纪风飏隐约有些担心:“山上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没有路都是可能的,你不要逞强。”
“嗯,我有分寸的。”
山脚下有大片大片的紫色熏衣草,这个被赋予美好花语的不起眼的小花随风摆动,阵阵香气扑鼻,可惜风景再美,却无人观赏。
纪风飏把两个人随身携带的行李全部装在了一个背包里面,背在自己身上,只给了他两瓶水。
导游把登山杖递给他们,三个人便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爬。
山路陡峭,没有铺路,整座山都似乎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着,清晨的露水渗的地面湿滑,泥泞不堪。
纪风飏跟在导游后面一路披荆斩棘,却不觉得累,还饶有兴致地问纪蔚南:“像不像我们当年参加极限考察时候的环境?”
极限考察是分组考试,连绵不绝的山脉上有着不同的出入口和岔路,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方向,对学员的体力、判断力、生存力、凝聚力都有很高的要求。
纪风飏比纪蔚南高两届,两个人走的自然不是同一条路,但的确让纪蔚南想起当年的艰苦。
只是经过毒品的毒害,他的体力和上学的时候已经没办法比较了。
行至中途,纪蔚南已经觉得疲惫不堪,呼吸沉重。纪风飏注意到他却没有点破,而是说道:“我们休息一下吧!喝点儿水,补充一些营养。”
三个人在一个相对平整、干净地地方坐下,导游喝了口水,指着远方隐约露出一角的村落说道:“你们要去的那个寨子就在那上面了,从不让外人进去,我们带游客也不往这边带,我就不跟你们上去了,在山下等着你们。”
纪风飏能够理解他们做这一行的规矩,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尖尖的房角。
“在这个地方隐居也挺好的。”纪风飏吸了一口山里的空气,感慨道,“可惜我就是个大俗人,手机电脑游戏机,一个也不能少。”
纪蔚南很想一脚踹上去。
既然做不到,你是感慨什么啊?
休息够了之后,纪家兄弟便和导游分道扬镳。没了导游,纪风飏便又多顾虑了纪蔚南几分,刻意放慢了一些速度,等到看到山寨大门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黄昏的夕阳。
还没走到寨子口,就看到不少人朝着他们这边跑过来,手里拿着锤子、斧头、猎枪之类攻击性武器的东西,把两人团团围住。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举高双手表示出一种友好的配合的姿态。
这种时候白痴才去硬碰硬,更何况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没必要挑起无谓的纷争破坏这里的安宁。
周围的人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两个人迷茫的大眼瞪小眼,鸡同鸭讲。
纪蔚南脑子里灵光一闪,说了个词:“嚓玛。”
周围的人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逐渐安静了下来。一个年龄稍大的长者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了些什么,年轻的小伙子跑远了。
不多会儿,年轻小伙子跑了回来,又说了些什么,众人围着两个人走进寨子,在一间最大的木屋前停了下来,众人都跪了下来,朝屋子里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屋子里隐隐有白烟飘出来。
纪风飏低声说道:“像不像邪教?”
得到纪蔚南狠狠地一个白眼和一个拐子。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化,乱说话当心被油炸!
屋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远道而来的客人,请进来吧!”
纪风飏和纪蔚南走进去,屋里很暗,一个男人盘着腿背对着他们坐在蒲团上,面前是青龙和白虎的图腾。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看来这些人就是喀穆族的后裔了。
为了表示友好,两个人也跪下来对着图腾毕恭毕敬的拜了三拜,自我催眠,这是幻觉。
一直背对他们的男人转过身,两鬓斑白,眼神晦涩,脸上布满了沧桑。
倒了两杯茶放到他们面前,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用茶”的动作,问道:“两位远道而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嗓子干瘪,说出口的,竟然是有些别扭却还不至于听不懂的普通话。
纪蔚南先纪风飏一步开口:“我们是四季杂技团的。您还记得张钰童吗?”
老人点了点头:“张钰童是我们寨子里的孩子,我自然记得。”
“我很不幸的通知您,他死了。死的很惨。”
老人只是在听到张钰童死的那一瞬间面色变了变,之后又恢复平静,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才说道:“可怜的孩子。这都是命。”
“嚓玛,张钰童的死警方也介入了调查,可是离奇的发现十五年前也死了一个孩子,跟张钰童一模一样……我们杂技团的人都很害怕……嚓玛,您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老人闭着眼睛,双唇紧抿着,似乎不愿意提这件事。
两个人也不急,就这么等着他。
过了很久,老人才叹了口气:“罢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就告诉你们。在我们寨子里,一直以来都有个说法,若一个人生下双生子,那么整个寨子都会受到诅咒。张钰童的母亲,我还记得叫柏静吧?她就是双生子,结果她出生那一年,寨子里下了一个月的雨,山体滑坡导致整个寨子被毁,我们只能躲到更高的山上。本来她出生的时候,有一个孩子要依照寨子里的规矩烧死,但是被柏静的母亲连夜送出了寨子。谁也没有想到,诅咒并没有结束。”
男人平静的诉说着。
那一年,柏静怀孕了。
那个时候,中国的管理制度还不是很严格,B超被认为是合法的。
那一天,柏静和张康本来说好的一起去医院做B超,看看胎儿是男是女,结果张康临时有事没有一起去,而柏静被医生告知怀了双胞胎。
这个结果把柏静吓坏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于自己的丈夫。她隐瞒了自己怀了双胞胎这件事,也不敢去医院做产检,更是在临盆前后一个人跑到了陌生的城市,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过孩子之后,她把其中一个孩子送回了寨子,对寨子里面的人隐瞒了双生子的事情,把另一个孩子带回去抚养。
后来过了大概有四五年,寨子里面发生了一件怪事。跟柏静同龄的、生过孩子的妇女,相继出现了提前衰老、死亡的症状。经过寨子里面居民的查阅古籍和上一任嚓玛的推测,在她们出生的那几年,山里下过几场酸雨,污染了水源,只是居民并不知道,依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知道酸雨里面有什么物质,只知道对生过孩子的女人影响非常大。
族人很担心柏静的身体,派其中一个族人带着柏静留下的孩子下了山,到了柏静居住的地方居然在那里发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柏静生下的居然是双胞胎!
同时他也打听到,柏静已经死了,症状和寨子里的其他女人一样。
这是诅咒!来自双胞胎的诅咒!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于是他举行了问卜的仪式,得出结论,柏静留到寨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罪恶之子”。
他们派人领着这个孩子下山,却他听到周围的邻居们议论纷纷,说张钰童的继母对他不好,动辄打骂他。村里人不能让柏静的孩子受继母的虐待,所以把孩子掉包,带走了真正的张钰童。
而虚假的那个,则服用了含有“毒鼠强”的烧饼,就这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张钰童需要接受教育,可是又无法送到学校,便多方打听,把他送到了四季杂技团。
整个故事就是这样,时隔了十五年,终于大白于天下。
纪风飏听到一半就想暴走,凭什么就根据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诅咒,就害死一条无辜的生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但是被纪蔚南按住了。
对于这个故事,他也感到一种沉重。
“谢谢您,嚓玛。”
“你们不是杂技团的人。”老人说道,“你们比张钰童的年龄大,不会比他进团的晚。我没有见过你们。”
纪蔚南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嚓玛再次闭上眼,又回到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者样子。
“你们在寨子里休息一晚上,明天下山去吧!”
纪蔚南向他鞠了一躬:“多谢嚓玛。”
出了屋子,纪风飏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南!你刚才为什么阻止我!”
“哥,你觉得嚓玛做错了吗?”
“当然!那一条人命!”
“可是,在如果你从小在这个寨子里面长大,你也觉得这件事是错误的吗?”
纪风飏顿时脑子打结:“……什么意思?”
“我们心里的正邪来自于从小到大从家庭到环境给我们的耳濡目染,他们也一样。在他们的脑子里,双生子就是不详,该受到惩罚,所以他们不觉得这是错的。这是不同地区环境造就的观念差异,没有明确的对错界限。”
“那你是觉得他们这种做法是对的吗?”
“我没有说他们对。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向这种差异低头。”
“我还是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杀人都是不对的!非黑即白,没有不得不低头这种事!”
“你啊!”纪蔚南无奈的叹息。“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报警?让一群警察到这个寨子里面抓人?抓谁?亲手烧死孩子的人?还是把参与的人都抓走?双生子是不详,整个寨子的人都坚信着一点,就算抓了一个人,其他人依然会把这个传统延续下去。”
“那就再抓啊!”
“然后,看着喀穆族的人再次迁走,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继续这种传统?”
纪风飏彻底词穷了。
“我还是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我永远都不会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纪蔚南拍了拍他的肩:“我也希望,你永远都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
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简单又干净的人生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