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之南郡经验

南郡本是楚国首都圈，雄踞江汉平原，稻麦粟都种，以稻为主，不是粟作区。鄢郢之战，白起修长渠水淹楚国陪都鄢县，次年又破郢都，烧楚王陵，杀伤楚国数十万军民。秦国同时还赦免了几批罪人，充实这片土地。楚国王城被毁，然后秦改置江陵为南郡治所，又另设了个郢县。大良造白起以此战得封武安君，他没有长留南郡，被调去打魏国了，给信陵君和他哥留下了心理阴影（《魏公子列传》里有提）。楚顷襄王以十余万东地兵反攻，收复了长江以南的江旁十五邑（秦国方面称作“楚人反江南”），但长江北岸的南郡没拿下来。战后，秦楚讲和，五年战争画上句号。

秦在长江南岸没站稳脚跟，主要是因为长江南岸的黔中地的区情太复杂。其实楚国原先的统治也不是特别给力，基本上只控制了沿江带状平原地区，深山里有着诸多叛服不定的夷人，包括后来让两汉头疼的武陵蛮（当时好像还不叫这个名字）。哪怕是后来秦灭楚设洞庭郡，迁陵县的形态也是秦移民和故楚民住在城内，多个不同部落的越人散居在城外山中。至于长江北岸的原郢都地区，楚文化根基无疑非常深厚，但跟中原的交流比南楚多多了，有一定的融合基础。加上汉水顺流而下，秦军兵力投送方便，楚军想争锋江北还是力不从心的。再战无益，于是不打了。

秦国在南郡，当然要推行秦法秦制。起码废除楚国版的郡县制，改成秦国版的。楚版郡县制，相当政出多门。楚制的县公相当于秦制的县令，但实权又小。我没记错的话，司法权和财政权又被另外的机构分割。那俩机构名称忘了，反正县公管不到，是受中央朝廷的上级官署对口领导的。楚郡长由郡内最大县的县公兼任，对其他县公的控制力不是特别强。白起在鄢郢之战时觉得楚人各顾其家，很不团结，跟楚版郡县制的特点有很大关系。

楚国搞的地方分权跟秦国的地方分权就不是一个思路。秦制是中央集权、地方分权，但分权的部分又注意不把事权搞得叠床架屋。楚制比起办公效率，恐怕更在乎的是贵族集团内部的互相制衡。楚国贵族政治成分浓厚，一个郡里的各个县长官，基本上都是楚国昭、景、屈、项等大族瓜分。楚军的派系多得可怕。当然，随着鄢郢之战，这些被秦军荡平了。

南郡的人口损失再重，故楚民依然是大部分。以赦戍兵团形式来这里的秦罪人与立功晋爵授田的良家子移民数量不少，但比重恐怕并没过半。这两个群体共同构成了南郡的社会基础，跟巴蜀的情况有点像，跟关中完全不像。于是秦国在南郡施政的时候，发展出了新的治理经验。我称之为南郡经验，民科的叫法，非专业的。

南郡经验以秦法为大前提，在很长时间里采取了秦楚文化并重的策略。跟秦法抵牾的楚俗自然是被革除了，但很多不影响秦法的楚俗，秦国朝廷其实也懒得干预。秦国其实非常实用主义的说，只要遵守秦法，该交税该服役的不含糊，其他的多半是因地制宜，充分利用当地经济文化的特点。

最有趣的是，南郡的秦吏同时采用秦楚两套历法，在日常生活中对照着用，而不是直接用秦的取代楚的。这个现象持续了很久，起码睡虎地秦简覆盖的时间段没变过。以至于后来内史腾做南郡守时（秦王政二十年四月）发的《语书》抱怨南郡的风俗应该整治。

但平心而论，南郡其实总体上治理得应该不错。跟楚国首都圈时期从全国输血的情况当然不能比，但在秦国南方诸郡中已经算是仅次于蜀郡的秦国南方第二副中心了。奏谳书里那个苍梧郡的案件，秦始皇就是派南郡的郡吏代表朝廷去审问的。南郡一直挨着楚国，没被打下来，也没再投降楚国，已经很难得了。

南郡之所以长期秦楚文化并存，主要还是秦人和楚人两大群体处于一个均势状态。故楚民虽多，但秦民的后盾硬。双方的文化差异大，只能慢慢交流融合。久而久之，故楚民习惯了秦法，而南下的秦移民也未尝没有入乡随俗之处。毕竟是在南方生产生活，北马改成南船，吃粟麦羊肉变成吃稻饭鱼羹。被环境改造，不奇怪，不丢人。

当地的自然环境跟楚国统治时没什么区别，物产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人民谋生的方式还是大同小异的。秦制取代楚制，作为新的上层建筑嫁接在了这个经济基础上。白起用来引水灌城的河渠，在战后被改造成了灌溉农田的水利工程。这也是战乱时代的一个缩影。大量故楚民成了自耕农编户。秦国征收赋税并非一刀切，商鞅设计了挺复杂的计算方法，考虑到了土地的肥力不同和年成好坏，以【赋税平】为目标。印象中，洞庭郡的税率低于关中，主要是因为土地不如关中肥沃。

别看南郡守腾在语书里把南郡的情况说得很严重，好像故楚民老想钻空子反秦。可事实上，秦廷并不把南郡视为【新地】，已经将其视为故秦地的一部分。去南郡做官吏，不算【新地吏】。而且，南郡直到秦朝灭亡都没有主动叛秦，是被打下来的。哪怕当地依然是秦楚文化并存的形态。南郡后来在楚汉相争时也是站在统合了故秦势力的汉一方。这些秦化的故楚人，在文化上其实还是蛮亲近楚国的。但是吧，有机会做军功爵中小地主的，谁还愿意回去当那几大贵族的依附人口？楚国布衣之士老往列国跑，不是无缘无故的。

楚人刘邦封了楚国、长沙国却把南郡留归汉朝中央直属。一为控制长江中游的枢纽之地（南郡是后来两汉荆州的核心地段），二也是因为此地跟巴蜀汉中一样早就融入了秦制秦政之中，用楚制反而要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