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城市留给何夕的印象是，白色衣服，很干净，瓶子，针，从眼镜里面透出来的复杂。其实，何夕对城市的印象只限于医院。他更熟悉的是，牛儿，草儿，下雨就会很滑的黄泥坂，简单的三餐，奶奶的背，还有他最爱的小号。

这次是何文勇陪着何夕，他是何夕的爸爸，何夕的妈妈在何夕两岁的时候倒在马上要熟的青黄青黄的稻子里，就只撑了两天。何文勇记得那年很忙，但却记不得到底忙了些什么。

然后，何文勇去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了，何夕留给了他奶奶，十几年前的李秀文还很精神，何夕被照顾的很好，虽说不是什么学习的苗子，但一手小号吹得绝对能让李文秀自豪的好像自家养了个“别人家的那种”孩子。

但是，去年，像妈妈一样，何夕从牛背上昏了下来，小号沾满了泥。李文秀去了县里的医院，县里的医生告诉她：“这个病呀，不好说，去市里看看吧。”何文勇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就是这时候，何夕再次清晰了父亲的样子，他们已四年没见。

“胸腺癌”这几个字在何文勇的胸口打转转，他其实只明白了那个“癌”的意义。几乎没人在这个字上逃得了，何文勇绝望了，但决定花掉这些年在深圳挣来的所有钱，就在何夕的身上，就像上了岸的鱼，绝望，但还是要不停地摆。深圳的日子不好过，6点的闹钟从来没响过第二声，重复机械的工作，让何文勇很想家，特别每年的春节，但是车票贵，更难买，加班费足够让何夕和奶奶过一个更暖的年，所以何文勇忍了四年。每一天，他都在为何夕攒钱，一点一点。

何夕是有希望的，希望来自“九章”。

“九章”好像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它与落后的生产力极不相称。这台让所有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军事专家，哲学家，诗人，生物学家......为之躁动的超级计算机，最初其实叫“薄荷”，“薄荷”只是一个碰巧，碰巧本来还在掌控之中的雾霾碰巧碰上了那个叫“灰核弹”的飓风，就像蝴蝶扇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脆弱的生态开始不可逆的恶化，北京，南京，武汉，济南....几乎中国所有城市及地区将迎来长达十年以上的暗无天日，当然这样的灾难七大洲都没有逃过，有的地方甚至还更加严重，而人们最怕的是如果在来上一两个这样的碰巧，之后会怎么样，而当环境这种慢性子问题必须要用急速来解决时，常规政策很难起效，人们开始思考所有能行的通的方法，“一万个地球”是一种方案，但是以当时的航天技术几乎不可能探寻另外的“相似地球”，就算有也几乎不可能实现大规模移民，显然最终这一思路没有人打算为此买单。当历史学家提出人类的技术爆炸出现在近一两百年，从农耕时代到信息时代并不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时，被上天选中的人脑子打了个激灵，一个词——“突变”渐渐深入人心，人们已经等不了漫漫长河的缓慢进化，要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急速改变，答案渐渐开始清晰，“薄荷”就这样临危受命，担起了这场突变革命，它的核心是计算，通过巨量的运算，可以找出几个气候敏感点，刺激这几个气候敏感点，气候将会突变，“碰巧”能形成一股暖流，雾霾与沙尘就将会被“搬”到海洋并进行沉降，而海洋的循环能力通过计算也足以应对颗粒物带来的影响，可以这样说，技术爆炸的历史几乎与计算机的生命重合，虽然谁都知道，“巨量运算”几个字并不轻巧，但计算机以前的表现的确当得起“突变”二字，加上过去的艰难日子人类就是这样算过来的，“薄荷”众望所归。

“灰核弹”时代，“薄荷”几乎每天上头条，“薄荷”的总设计师曾东阳的那句“会回来的，我们的太阳，你们看，薄荷都已经发芽了。”安抚了不少人的心。尽管如此，长达数年的“失去”阳光，难免末日论依旧四起，乱子不断，这场灾难人类从黄金时代回到了“解放前”。

何夕也听历史老师讲起过关于“薄荷”的事，“黑了八年零五个月的天空，随着一声轰隆，开始变得湛蓝，空气是暖洋洋的湿润，太阳还有两个小时左右就会落入地平线，但是谁都知道，明天，它会出现。”这段历史更像是一段童话故事，汪老师讲的时候头是仰着的，虽然顶上只有一个不因接触不良的一闪一闪的灯，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世纪。

超级计算机“薄荷”，几乎成了神话，也正是因为它，另一个神话开始被人们不断提及。

“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被计算解决！”

在“薄荷”成功后，人们开始喜欢上“突变”这个词，并期待着它成为每个人幸福的催化剂。另一更加宏伟的计划提出，需要有一台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超级计算机为人类服务，联合国大会上，23个国家反对，其实，他们大多根本没有参与这项计划的能力，有的局部动乱，有的饿殍遍野，包括五个常任理事国在内的其余国家全部赞同，在“灰核弹”忌日十周年那一天，”九章”的征程开始了。

“九章”是曾东阳取的名字，他是当代最著名的数学家，哲学家，五次图灵奖的获得者。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纪念祖冲之的中国式的名字竟被不同民族的人们接受了，其中包括也各国政客。“九章”与“薄荷”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薄荷”相当于数字中的零，极其特殊，而“九章”是所有的数，它的使命是“计算出所有问题的结果”。

人们总是在经历什么磨难之后，变得更加团结。“九章”身边是一群诺奖得主，各领域领军人物，最受世人尊敬的泰斗，包括了早已隐于山林的两届文学奖得主诗人科恩，因为“九章”放弃自杀的哲学家奥尼茨，甚至是每一个普通民众。“人类，从未如此团结”联合国秘书长握了一握拳头。

反对者的态度，比以往对待任何一件事的态度都要温和，严谨的多。他们总是提出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思考题，也让那些聪明的科学家们头痛不已，但不可否认，甚至就是他们，让人们真正了解了“九章”，并让其获得了可能。

这近百年来无论是谁过得都不容易，灾后重建，再加上“九章”费用，每个人都要更加努力的工作，更加努力的生活，这是人们第一次为一件很难触碰到的事情坚持这么久，人们常常比它比作那次中国红军的长征，就是何文勇这样一个为了省理发钱，所以一直剪板寸的“小气鬼”，这些年也交了不少的“九章”税，虽然他也不知道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实现，甚至能不能实现，但他知道好像这是一个奔头，或许，“九章”成功了，何夕以后就能过上那种在梦里都不敢做久了日子。所以，他愿意，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曾东阳临终前留下的那个方程，被一个挪威小姑娘解出来了，这首最优美的长诗，终于画上了句号。那天晚上，人们拿出过年，过圣诞节的阵势，是彻底的不眠，在何夕旁边的那个重症监护病床上的张大爷，也是笑着走的。

何夕被诊断出“胸腺癌”的那天，被称为“新”日，就是那天，联合国秘书长宣布了“九章成功！”用她几乎能嘶吼出的最大声音。

世界将开始突变，一切将变得可计算。

一切都将改变，就像一百多年前，计算机改变世界那样，只是这一次将更加疯狂。

将不会有战争，“九章”会给出一个最完美的条约，不会再有争论，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价值能通过计算告诉你答案，或许可能在不同的条件下，结论不会相同。气候将会精确到飞秒来预报，作物会已最合适的条件生长。根据他留下来的诗歌等一切信息，李白会重生，“九章”能模拟一个最真实的李白。“七巧板”的问题简直是小儿科，一切因为计算受到限制的理论研究将会突飞猛进，爱因斯坦提出的的大统一公式可能出现在小学物理课本上。“一万地球”不再是梦想，人类将迎来一场星际旅行。世界会变成如何的美好，想象力竟然成了唯一的限制。

何文勇开始紧张，就算“九章”再强悍，这一切迟早会实现，但总归要时间，艾滋，癌症甚至所有疾病都会被解决，但何夕到底能不能撑到那天，这成了何文勇最担心的事。

何夕撑到了那天，癌症在五个月后被攻克，“九章”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神，标准。这好像不对，人类不应该如此相信一台机器，所以，一批诗人，哲学家，思想家站出来反对“九章”，但是他们败的很惨，“九章”计算出了诗人写诗的每一点内心活动，甚至是那些没有在诗里表达的，也帮哲学家解决了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与“九章”的对峙，让思想家感到自己的思想得到了升华，他们终于完全信任“九章”并成为了它最忠实的拥护者。全世界，没有异议了。“‘九章’会让人类走到天堂，感谢所有为‘九章’付出的人们。”世界主席鞠了一躬，带着笑容。（国家已经是历史了，五个月前的历史）

何夕留给何文勇的一封信。

“爸爸，你剪寸头不好看，换一个发型吧，这回你要多陪陪奶奶，别再找借口了，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虽然电话里我们总聊不了两句，每年过年我都想你回来，奶奶也是。帮我跟奶奶说声对不起，抽屉里那五块钱是我拿的，为了赔学校的窗户。还有我在那个装小号的箱子里有几张谱子，是我瞎写的，杨老师也帮了不少忙，虽然，我走了，但是不要伤心，好日子在等着你们，要好好的。爸爸，我也不知道基因缺陷是什么，希望没有传染给其他人。爸爸，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想到毕竟是最后一次了，我爱你。”

“九章”运算的结果是；何夕，胸腺癌，基因缺陷，不利于人类进化，拒绝治疗。

何夕死了，死于胸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