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悬在头顶上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不断地吐着火苗,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风也似乎被这粘稠的空气凝滞住了。不一会儿,玻璃间便犹如桑拿室使人挥汗如雨。
我是一名塔吊司机,与钢结构、幕墙、机电、土建等材料打交道。坐在2平米狭小逼仄的玻璃间内,脚底是远离地面100米的高空,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如同蝼蚁般被我踩在脚底下。想到这儿我便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小得意,这算不算阿Q的精神胜利法?
每天,我的工作内容“雷打不动”:盛夏时节,为了避开高温时间点,清晨5点要坐升降梯到达30层楼,然后再徒手攀爬五六十米的竖梯到塔顶的作业间。这个竖梯可不是一般的竖梯,而是悬在高空中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往上爬;地面的缕缕微风在高空中就是5-6级的大风,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如雷贯耳。一般情况下,在2平方米的塔吊驾驶室里工作到10点,下午3点工作到6点,必要的情况下加班到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工作期间,除去中午吃饭和午休的时间外,我都要呆在驾驶室里。
上下塔吊这么麻烦,如果想要“方便”可怎么办?工作时间长了,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在上塔吊前都必须去次厕所,然后带上两个空矿泉水瓶或一个小桶,只为应对“突发情况”。
从事塔吊工作,不仅需要拥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强大的心理素质更为重要,有高血压,心脏病,恐高症的人肯定做不来。

徒手爬竖梯
塔吊作业中,需要依靠信号指示进行操作。一旦信号中断或遇到塔吊盲区,处在玻璃间的我由于受到高空水汽的影响,很难看到吊钩,这时就需要信号工的指挥。信号工的职责是指挥塔吊,判断吊装物件是否焊接牢固、捆绑是否扎实、重心是否准确。信号工依靠对讲机进行交流,可是高空中的信号时好时坏,一旦信号中断,就容易发生错误。在工地里,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伤害,更何况是吊起来千斤重的建筑材料。
塔吊操作室不大,里面只有两个操作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操作挺简单的,随着前推、后拉、左转、右转,长长的吊臂就会按指令起落,转向。臂展超过60米的塔吊,如同一个钢铁臂膀,把建设所需的材料运送到每一个工作点。细细估算一下,我所操控的塔吊每天要运输建筑材料高达100多吨。
我们塔吊司机经常自比为工地的灵魂人物,因为万丈高楼平地拔起都离不开塔吊司机。建一栋高楼,任何一个工种都可以少一个人,唯独塔吊司机不行,如果某台塔吊司机有一天不上班,那么整栋楼的建设工种全部都要停工,钢筋工的钢筋上不了楼顶,木工的模板翻不了层,架子工的钢管外架没法架,就算泥工现浇有天泵,但天泵也不是万能的,它还是需要塔吊吊着泵管进行作业。

塔吊正在作业中
对我来说做塔吊工作最难以忍受的并不是每天工作时间长,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上厕所不方便等现实性问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像蹲监狱一样独自坐在玻璃间里,无人陪伴,忍受寂寞与空虚。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养尊处优的织女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当,而自甘堕落到凡间和董永过着男耕女织的穷苦日子,因为天上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空虚冷了。
作为城市的建造者,目睹着这个城市日新月益的变化,却买不起这个城市小小的鸽子笼是一件悲伤的事。我更大的悲伤来自于与生俱来的疾病,这个病日日折磨着我,是一种不为世人所知,难以治愈,不是绝症胜似绝症的病——先天性动静脉畸形。
就在两个月前,我突发性动脉出血,血流如注,怎么也止不住。我感到浑身抑制不住的抽搐,身体就像被关进冰窖一样体温瞬间降致冰点,大脑一片混沌,眼皮沉重……我使劲呼吸,却又无法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壳,不停地往外冲。顷刻间,我的灵魂出了窍,晃晃悠悠地飘上了白色的天花板,我知道我已经死了。
当我以为自己将要登上极乐世界时,我仿佛看到穿着白大褂的白衣天使降临到我身边拼命地想要把我拉回去。
等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视野模糊中,我看到父母憔悴又苍老的脸,他们在不停地抹眼泪,我心中不自觉得一阵酸楚。他们看到我醒来立刻转悲为喜,从他们口中得知那些高昂的手术费用是我们村里那些纯朴善良的乡亲们自发为我捐款才凑足。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的泪如泉涌:何时才能报答父老乡亲们的大恩大德。
为了治病,我花光了打工赚下来所有的积蓄,还包括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原本就不富裕的家族直接被打回解放前,连老婆也受不了毫无希望的等待和前途末路的未来,毅然决然地要求离婚,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给我。罢了,罢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所有忠贞和底线,都只是人们权衡利弊后的结果。我早已没有资格去要求老婆为我守住忠贞和底线,那样的前提是我必须能够为妻儿创造相对稳定的物质条件。我不怪她,连我自己都忍受不了这毫无希望的生活,何况是她。当血淋淋的现实剖开在我面前,我只能直面惨淡的人生。
灾难和噩运常常是孪生兄弟,他们只会结伴而行。由于我常年在外地工作或治病,年幼的儿子只能放在农村由父母照看。今年九月份,我儿子和小朋友在院子里玩耍,不小心一屁股坐在刚烧滚的开水桶里。 儿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用剪刀剪开衣服一瞬间,一层层的皮肉也随着衣服脱掉,整个胸部,背部,手臂,屁股,大腿都露出鲜红的肉。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全身烫伤面积高达50%。第二天,儿子出现高烧不退,生殖器小便没有知觉。 那一刻,我真的痛恨老天对我不公,我宁愿所有的苦难让我一个人背负,让一个5岁的孩子来承受算什么。
你看,为了续命我又回到这间小小的玻璃囚笼里,上个月做完手术的插管还插在脖子里。你瞧,我真傻,以为坐在城市之颠就能俯瞰众生,事实是我被众生俯瞰。我只不过是被命运操控的棋子,谁也逃不过命运之神的狞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