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3）

年前，菁菁来到杨君老家。那是一个北方偏僻的小城，不古老也不现代。和大多数小城市一样，马路乱七八糟纵横交错，小商小贩占据大道望眼皆是。杨君家临街而住，是父亲单位的家属楼，已经有一定的岁月，斑驳的栏杆已经辨识不清最初的颜色。从窗户望出去是穿城而过的小河，河边筑起高高的堤坝，河水却是毫无例外的油黑，漂满了各种塑料瓶、塑料袋、树枝、纸片等。

“女儿（方言，意为姑娘），来家里好好玩，想去哪儿让君君带你，想吃啥告诉阿姨。”杨君的母亲下巴尖细，身体却胖胖的呈现梨形，看起来文静腼腆，说话声音也不大，脸上总是挂着咪咪的笑，杨君眉目之间都跟妈妈很像。

杨君的外婆也在，并不多言，只是看着菁菁笑，大多数时候待在厨房和卧室，不见身影。

据杨君介绍，母亲在文化局上班，工作不忙，喜欢看书，家里满满一壁是母亲的书，线装的，发黄的，也有硬壳的成套新书。却有几个格子，是父亲的照片前面挥舞着彩带扭秧歌，后面跟着一群姑娘大婶儿，五颜六色。另一张，一身古装打扮的父亲，显得器宇轩昂，正拿着话筒陶醉地唱歌，后面一横幅“……工商局新春文艺晚会”。

可不，杨父是当地工商局副局长，蓄着八字胡，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出出入入，曲不离口，身不停扭，好像在随歌起舞。

菁菁知道，杨君小时候，父亲嫌母亲模样儿不好，性格呆板懦弱，曾有过几段风流韵事。那时候家里闹翻了天，父母总是大声吵架，互相厮打，每天各自带着血痕上班。杨君永远都忘不掉每次父亲夺门而去时母亲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哀嚎。那时候杨君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好好对待女人，不能让她受母亲这样的委屈。

这样的男孩，怎么可以不珍惜呢？

菁菁常常想，到底自己对杨君又多爱？或者根本就不爱他，只是同情、感动。可是，一个女孩儿，难道不是应该嫁给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吗？她需要有人一生一世的宠爱。

临走前一天，杨君父母邀请亲戚朋友到饭店吃了一餐，把菁菁作为未过门的媳妇介绍给大家。杨君父亲拿出2000元递到菁菁手里。火车站，拎着大包小包的杨君突然停下不走了。

“怎么了？舍不得？不是说好了初三你来我家吗？”菁菁调皮地刮着杨君胡子拉碴的脸。这络腮胡，倒有点像老爸。

“不是……我在想，你真的下决心和我一起了吗？你看我父母都好喜欢你。这媳妇儿跑不了了——”

“那你还有什么不自在？”菁菁听到“媳妇儿”三个字，不免微微红了脸。

“是——嘿嘿，你看，平常在学校就算了，你来我家，还单独住，我想，我想，你为什么躲我呢？”

啊，竟然是这样，原来普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杨君也不例外。

“君，我说过，我们要等到结婚那一天。你会尊重我，对不？”

杨君微微咧了咧嘴，算是做了个笑的回应。

年初二起大雪纷飞，雪越下越大，好像把年前攒下来的洁白花朵一齐释放出来。通往菁菁家的山路据说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看来一时半会无法消融，所有的车辆都停止了运行。

初五天气回晴，太阳在头顶发出微弱的光，带来些许暖意。然而初六雪片又铺天盖地飞来，融化的积雪凝成了冰，都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通车。

初十的早晨，菁菁邻居到省城走亲戚，顺便搭上了菁菁。大巴还没有开，菁菁已到了开学时间。

再过一个学期就毕业了。菁菁已经找到了实习单位，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跟着在实验室研制产品，也客串营销部。事情不多，学业工作两不误。

杨君的优秀让他成了抢手货，在国际名企和国内企业之间，他选择了一家发展势头良好的企业S公司，签约项目部，但许多重要洽谈领导都会带上杨君。

S公司离学校太远了，杨君工作特别忙碌，但已全方位参与项目设计和实施，任务紧急的时候，熬几个通宵也是家常便饭。晚上还常陪客户吃饭。幸好毕业论文早已完成，只等答辩到来。菁菁忘不了火车站杨君那黯然的神情。寒假里，她无意中参加了小学同学聚会，夜里住在小时闺蜜的家里，听他们讲各种“爱情”经历，那么多难以接受的观点和态度，然而也许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不谙世事的菁菁，看明白了很多事。、

假如杨君再提，菁菁想，既然都已经决定在一起了，为什么一定要苦苦等待呢？

在S公司附近，杨君找到了一间公寓，不到四十平米，却卧室、客厅、厨房、阳台样样俱全，房子东南朝向，阳光充沛，对面是X大学正门，虽然简陋，菁菁觉得有种“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幸福。诗韵来了J城，菁菁把她安排在自己宿舍，配了把钥匙让她随意出入。楼管姐姐跟菁菁关系特别好，菁菁把诗韵介绍给她时，还拿出好多家乡特产请她分享。姐姐笑眯眯地夸赞诗韵和菁菁长得很像。“人家以为是姐妹俩呢”。宿舍有一台笔记本，诗韵可随时上网查找。

投出很多简历，打来电话的却都是在极偏僻的郊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J城，诗韵还有点胆怯。菁菁不得不常常请假，陪她转地铁，搭公交，拦的士到处找单位。

没有一家合适的。甚至也没有一家有意向录用诗韵。

这个周日，杨君不用去公司。菁菁把诗韵请来租住的房子，亲自下厨炖鸡，烧鱼，炒了几个家常菜。杨君突然想起，有从老家带来的上好白酒，原本想和哥们儿聚会时喝的，就一并拿出来。

菁菁在厨房忙晕了头，杨君在客厅切东西，收拾桌子，陪着诗韵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诗韵并不太懂厨艺，只好和杨君一起打下手。

饭菜上桌时，三人倒了一杯白酒，高高举起来，祝诗韵早日找到合适的工作。

几杯酒下肚，诗韵开始嘤嘤哭泣，她感叹为什么J城如此大，竟然容不下一个自己呢。她越说越苦，眼泪稀里哗啦地留下来，一杯接一杯猛喝。

一瓶酒，两瓶酒，杨君慌张地收起第三瓶。

这是火辣辣的白酒啊。

然而韵诗还在诉说，还在哭泣，虽然满脸通红，却更显出一种妩媚。她甚至毫无醉态。

在租住屋休息了一下午，晚上诗韵照样回宿舍。

送诗韵离开后，杨君拉菁菁坐下。

“老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自从住一起之后，杨君和菁菁商议，以“老公”、“老婆”称呼。

“什么？”

“刚才你也看到了，你的闺蜜酒量太厉害了！你以前不知道吗？我们市场部很需要这样的人呢，她也顺便经历下公司的运作，积累点经验。”

菁菁很愤怒，怎么能拿酒量作为资本？谁不知道喝酒过量伤身啊？

“老婆，我知道你担心她。但她可以啊，当然不会伤身。还有，只是过渡罢了。不然怎么办？人家都嫌她没有经验啊。”

“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杨君笑嘻嘻地揽着菁菁的脖子，涎皮涎脸地凑上来。

“去，去，去！让我想想。”菁菁好疲累，一头瘫倒在床上。

果然，公司很高兴试用诗韵。她被安排在客户部，负责日常文书打理，接电话，当然要常常陪客户吃饭应酬，工资是前所未有的满意。

杨君开始被安排随领导出差，隔三差五出去，多则一周，少则一天。

杨君不在的时候，菁菁就跑回宿舍。诗韵如今在公司的集体宿舍，偶尔给菁菁打个电话聚聚。毕竟刚工作嘛，要全力投入。菁菁甚少打扰她。

每天晚上电话呢喃软语，杨君给菁菁描述他所在的那座城市，他们又去了哪里，见过那些客户，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杨君回来晚了，电话一聊都到了夜里十二点，李阳翻来覆去叹气，就差叫停了，她还是舍不得挂掉。

每次杨君回来，无论多远，她都跑去接，机场也罢，火车站也罢。杨君与公司领导告别，和他牵手甜蜜地回到了爱巢。

杨君的工作是越来越忙了吧。

最近的几次出差回来，有时候不让她接了。说还要和领导一起回公司，她跑那么远太辛苦。菁菁的毕业论文仍在调整中，好担心盲审抽到，也就作罢。

诗韵也是越来越忙了吧。

打电话过去，偶尔跟她抱怨杨君的忙碌，诗韵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安慰自己，总是听着“嗯”几声，然后就忙起来了，说见面了细聊。没有见面。

不过，诗韵工作顺利就好。

毕业毫无惊喜地结束了。答辩轻松通过，都是本系的几位老师，她准备得相当充分，可那几位老师完全没有为难她。接下来就是办各种手续，销各种证件，拍各种照片。直到那一天，当校长把毕业证、学位证交到她手里时，菁菁突然觉得自己和A大的缘分突然就这么尽了，有点伤感，舍不得。幸好还在这座城市，想她了，随时回来看看。

杨君被派去上海出差。这次的项目要在那边完成，为期一个月呢。

菁菁留在了那家不大不小、不忙不闲的公司，每天准时9点上班，下午准时6点下班。甚少加班。

她用所有闲暇的时间，翻阅了杨君带来的书。文学和历史类的，她比较感兴趣。其他政治、经济类的，她看着就烦躁，最不喜欢入党入团，对政治斗争毫无兴趣，也不想投资股票。

菁菁想象杨君应该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赶项目吧，凭他的能力和干劲，当然是主力了。隔几个晚上才来一次电话，很疲惫的语气，菁菁不忍心多说，催他挂了休息。

嫁给IT人士，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夜深人静时菁菁想起东阳。东阳，自此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只是qq上还会见到头像亮起来。查看BBS时，发现东阳每天仍然在上面游荡。

当初的东阳，今日的杨君。

那夜，菁菁激动万分，杨君第二天就要回来了。她打电话给诗韵，想约诗韵一起吃饭聊天。

电话响了很久，诗韵没有接。也许是忙吧。

夜里十点，诗韵打过来。“菁菁，找我吗？下午太忙了。”

“没事呢，想看你加班不，本来要约你吃饭。”“我在上海呀，不能陪你吃饭。”

“上海？杨君也在上海呀！”“嗯，我知道。”

匆匆挂了电话，不知为何，菁菁有种不适感。她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慌张，跑去厨房倒了满满一杯水，坐在客厅一口接一口地喝。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念头？她嘲笑自己，是无聊逼出的幻想吧。

“我去机场了。”收到杨君的消息时，菁菁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她等不及发信息，打电话给杨君。

“老公，几点回来啊？我要去接你！”

“不不，你别来，到J城都晚上九点了，太危险。我自己打车回家吧。”

“不行，我必须去。你告诉我航班号。”

“不行！乖乖，给我上床睡觉，再不听话我就生气了！”

“我要去接！”

“不行，一定不行！”杨君说着挂了电话。

菁菁又一次泪流满面。她不知道杨君的航班号。她更没有勇气问诗韵什么时候回来。

菁菁仄歪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等待着电话铃响，她好一激灵起来。

时钟已指向十一点，菁菁似睡非睡，迷迷糊糊。

一阵窸窸窣窣开锁的声音，杨君回来了！菁菁激动地一跃而起，等着杨君给她一个惊喜的拥抱。

杨君一脸疲惫地走进来，耷拉着眼神，冲菁菁微微一笑，放好皮箱，入房间取衣服。

留下菁菁愣愣地待在客厅。

“你怎么了？还不休息？”杨君从房间出来，拿着衣服准备去洗澡，看到发呆的菁菁，似乎有点迷惑不解。

菁菁想流泪，却一扭头坐在了沙发上。

“没什么，等你回来，我睡不着。”

“谢谢老婆，辛苦了。赶紧睡吧。”

那种不祥的预感时不时侵袭过来。菁菁不时地嘲笑自己的荒唐。

熄了卧室灯，却开启了客厅灯。她窝在床上假装睡觉，等着杨君出来。

听到了脚步声，是杨君把衣服放到阳台的洗衣篓。很快，他会回到卧室，和自己温存，讲述这些日子的思念。或许还有火热的激情吧？

菁菁又幸福又紧张地等待着。

没有声音，一切都死一般地沉寂。杨君在客厅，不回房间。

菁菁突然冲出被窝，跑到客厅大声哭闹起来。

“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工作忙，你不给我电话，你出差，我吵过没有？凭什么，你回来还不理我？你进门没有拥抱，就算了。冲完凉，你还独自在客厅了啊？不睡觉了？你说，你到底怎么了？”

笔记本前的杨君听着菁菁这一份连珠带炮的质问，惊讶地站起来，“老婆，我头发没干，等会儿就进去呀！”

菁菁委屈地倒在杨君怀里。“我就是想你呀，你一点都不记挂我！”

“傻瓜，怎么会？”杨君抚摸着菁菁的头发，柔声说道。

他们相扶着回到卧室，相拥入眠。

“老公，几点回家？我去买菜。”

“啊？不要买菜呀！刚出差回来，事情特别多，晚上要加班。”

“好吧。”

一个人的饭有什么好做的。菁菁打电话给韵诗，“今天有些头疼，不舒服，改天和你一起吃饭。”

无奈，再给海霞打电话，这女孩在一家公司做培训师，完全与本行无关，可是收入还不错。许是A大的名气吧。

两人在一家咖啡馆吃晚餐，海霞说最近别人给介绍了一个男的，三十大几，不过有车有房，因事业忙碌从没结过婚，虽然有些谢顶，但人挺开朗，还不错。

“关键是找一个对自己好的，年龄大的比较会疼人呢。”海霞说这话时，菁菁心里直打鼓。

“没有像杨君那么好的人，尤其是毕业了，到社会上，人人都很功利。”

杨君，杨君。

为什么笑盈盈的杨君，为什么拥抱着她时，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敷衍？

一切都很平淡，平淡地开始，平淡地结束，幻想中的激情始终没来。也许杨君委实太累了。

到底是自己多虑，还是直觉正确？

李阳要出国了。三个舍友决定出国前相聚一次。相聚的地点刚好在杨君公司附近一家牛排店。杨君今天又加班。等会儿吃完直接去公司找他。

在二楼靠着落地窗的位置，三人围坐，谈着刚过去的毕业，谈着未来的爱情和事业，这个城市的街上灯红酒绿，热闹非凡。谁也不知道到底这里是不是归宿。

饭后穿梭在各种车辆之间，菁菁好不容易闯出一条路。身边一辆车窗打开，传出女子切切的嬉笑声。

如此熟悉！

菁菁突然一扭头，看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幕！

那辆车的前面，坐着杨君和韵诗！韵诗双手揽着杨君的右胳膊，斜靠在杨君右肩上，深情地抬眼望着杨君，温柔地笑，杨君竟然是一脸的幸福，正准备开车驶离。

他俩谁都没发现穿行的菁菁！

菁菁愣神了半秒！果断一扭头，不顾一切冲到马路对面，拦下一辆的士迅速回家。

世界在这一瞬间坍塌了。

多少次，菁菁设想过，她并不是真爱杨君，说不定哪天，她爱上了别人，背叛了杨君。那时杨君该多么伤心！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这个最爱自己的男孩子！

菁菁收拾东西，马上打电话给海霞，当天晚上提着皮箱去了海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