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的知了,在林间“命啊——命啊——”地叫着,汇成波浪,和暑热一齐涌上来。
车夫在坡底停下车子,用手揩揩汗水,长吁了一口气。他要完成最后的冲刺。小镇往西有十里山林,山路崎岖,已十尽其七,爬过这道最陡峭的山坡,再有三里,就进入邻镇的村子了。
这道山坡太陡啦,稍微瘦弱的牛马都会在这里翻车,可是他能上得去。他舒展舒展黝黑油亮的宽肩膀,一边扭扭腰一边四处观望。由密林深处来,随着林木渐疏,野草得以疯长。野花丛丛,蜜蜂匆匆,远远的身后传来叶底黄鹂音。他回头看了看。他又看到了那匹狼,就坐在他身后三丈开外,肚子微瘪。那是一头正值青年的狼,毛色光亮,四肢健硕。
可他不怕它。他也是一个健硕的小伙子。九百斤的货物,他一口气能推七里山路,他是家里重要的劳动力,他是个好力气好把式的庄稼汉,他能轻易举起三百斤的大石头,他一天的劳动量能轻易比得上其他小伙子三天的奔袭不休。凭这力气和勤劳,就足够十里八乡的媒婆流水一样在他家进进出出,足以他货比三家。他嘲笑它。
它怕他。这一路上,它远远跟随他,监视他,不言不语,眼珠子嘟噜噜转,可偏偏不敢靠近这样一个肌肉发达膂力过人的小伙子。他也在琢磨它,它在妄想什么呢?这么一个小小的畜生,也能伤害我吗?即使你有两三个同伙我也不怕呀,何必只你自己这不足百十来斤的走肉?太阳都要把你晒化啦,晒得你已经睁不开眼睛啦!
他喘好了气,把手在车把上握一握,又一弹腰,“嗯哼——”一声,推起车子往山坡上走去。车子稳稳当当、从从容容地迈着方步到了半山坡。
它靠了上来,很快,在距离他五尺开外打住了,在他身后从左边绕到右边,又从右边绕到左边。它摇了一下僵硬的尾巴,扫起了一小股干燥的尘土。它从“中暑”状态中解脱出来了,它把他包围了。
他很惊讶。他想干什么?
它又靠近了一点,两尺。他有点恼火。他气又沉了沉,后背的腱子肉棱角分明。他稳住车把,塌腰闷气,提臀,回头看,后踢腿,“哈——”一气呵成。它只偏了偏头,折折耳朵,稳稳地躲了过去。沉甸甸的车子屁股后捎,他赶紧收腿蹬地,伏肩加力。车子稳住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车子一旦滑回来,得把他压扁喽!
他有点急了。它反而更稳当了。就那么稳当当的跟着,像一条沉默寡言的小娃,依着他,不声不响地在脚边转来转去。它羞答答地嗅嗅他的脚面,跳远了,看看他,又慢慢靠上来,又嗅嗅他开线的裤脚,跳远了,看看他。他有点不明所以,索性加紧推车,车轮下崩起几颗小石子儿。它又慢慢靠上来,嗅嗅,爪子按按他的小腿,他的小腿圆滚滚的一块肉,滚上去,滚下来。他脑门的青筋闪电样打过半边脸,气沉丹田,小迈步,狠跺脚,喉结一滚,“咄!”它跳开了,歪着头看了看他,抽抽鼻子。他加急了脚步,汗水嗒嗒地落在脚下,扑起一朵细小的蘑菇。不妨急中生乱,车轮卡在石缝间。向左扭,向右扭,捎捎,往前···田里的英雄汉呀,这方寸之间土地,成了他的五行山。
它又靠了上来。他的四肢五体都很忙,他从心头到嘴角起了燎泡,他被石头和它两气夹攻。他放不开车子,他不怕它,可他怕车子,车把子滑了手,车子就会把他踩在脚底下。
它又嗅嗅,嗅嗅他的大腿。它伸出爪子往右,又下口往左,把他的粗葛旧裤子撕开一条口子,他“咄咄咄”地喊得很急,睚眦欲裂,它忙活它自己的。它把鼻子从裤子豁口里伸进 去,嗅嗅,肉香扑鼻。他感到热乎乎湿漉漉的鼻息缠到腿上,令人不堪的痒痒,窘得脸发红,似水煮肥蟹,他扭来扭去,车子扭来扭去。
它腼腆地嗅嗅,张开口,牙齿铮铮然,插上去,甩头折耳瞪眼蹬腿坠屁股夹尾,“嘶——”撕下一大条活蹦乱跳的瘦肉。他要疼疯啦,他要死掉了,他胸膛闷住最后一口理智,发了疯地往坡顶冲去。冲上去了,冲上去了!他“啊——”地大吼一声,车子“轰——”栽倒了,他昏死在车旁,牙关紧紧地。
它迈着方步走上来,嗅嗅他的喉结,歪头看看远处来的行人,又悠悠地走下坡去,叼起肉,从从容容地走进了树林中。
——改编自《车夫·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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