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怨你从中作梗,可我恨!”乾驰加大掐在步丽纤细脖子上的手劲,咬牙切齿道,“恨你让她尝到了放弃我的滋味。”
渡渡山庄大门洞开,等着女主人的归来,已是一百零八天差一个夜晚。
一百零八个白天前的喧闹,窸窸窣窣犹在耳边。
(一百零八个白天之前)
“妮子,骗我家雪莲去救败类!当众毁婚,坏我声望!你!砍下一指!否则渡渡永世不得翻身!”刘灵老夫人厉声喝道。
沈君,渡渡山庄女主人,刘承的新娘,悔婚小妮子,面对刘府上下几百双恨不得剜人心肝的毒辣眼神,恍惚中好像看透了人心内东鳞西爪,于是不假思索转身问一位蓝衣女子:“灯姐姐,药带了吧?”
蓝衣女子柳灯儿立时懂了:“嗯。”
“接住我。”沈君退后一步,只手掠过灯儿腰间,抓出大把迷药,往鼻尖一抹,趁药力将发未发,抬手握左拳留出中指,耍着刀花使匕首飞速削掉指根, 登时血液四溅,沈君不及作痛呼喊,人翻倒在柳灯儿怀里。
“君儿!”“沈君!”
“刘夫人,此事之后,刘府再也没有信义可言。还好,只在你有生之年。”灯姐姐把沈君扶到罗罗池背上,头也不回狠狠发泄道。
老曹家的三小子曹小菜数着天等来了上山送菜的日子。
“沈总,女主人走了好久了吧。”曹小菜卸了货急急奔到大门口问。
“呸,臭小子,明知故问。”山庄管家沈宗宝坐在门槛上,翻了个白眼。
曹小菜也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上,挠着头又说:“刘府真是逼人太甚。不过呢,女主人干嘛不等拜完堂再走?”
沈总意识到曹小菜竟然真的用脑子在思考着,不禁发笑,随后自嘲道:“因为沈家丫头就是老实啊。”
曹小菜:“呃……”
“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从小听爹娘的,长大听先生的,出门听朋友的。说什么绝症要刘府的雪莲才能治,还说什么雪莲只能做定亲彩礼。我就不信,没了雪莲那人就不活了,没了雪莲他刘府就绝后吗,狗屁!她就是老实。”
第一百零九天的清晨。
沈总早早打开了大门,门外是一袭单薄白衣和一个奇型壮汉。
“进来,热水备好了,有话慢慢说。”
“沈伯,伯母,破流五没活成。”沈君躺在浴桶里仰着头,缺了小指的左手臂挂在桶壁外,即使疲惫地睁不开眼睛,却是不吐不快。沈总和妻子沈吴氏在屏风后候着,他们知道破流五正是刘老夫人眼中的败类,江湖异端之五,好偷鸡摸狗,更因在刘府太爷金盆洗手大会上狂洒黄白之物和刘府结下梁子。
“灯姐姐疯了,可罗罗池什么都不懂。他背着破流五的尸体漫山乱跑,只想让灯姐姐安静下来。为了制服他,我饿了他一整天,直到他哭着讨饶。”
“我做了一口棺材,可是做的不好,木板刚钉上就被罗罗池一脚踹烂了。我试了能找到的所有木头,可是罗罗池天生神力,没有一口棺材能用。”
“我放弃了,破流五一辈子烂惯了,浮萍断梗,少口棺材也不要紧。”
“小时候在大别寺见过官府火葬流浪汉,他们说这样干净。可是我不会搭柴,火星成了火海,大火漫过山头,灯姐姐冲进火海,罗罗池吓傻了,我几乎绝望了。”
沈总紧紧抓住妻子的手,不让她冲进浴室或是瘫倒在地。
沈君在翻身,浴桶里的水花未及成型只啪嗒一声就消失了。“天可怜见,一场暴雨瞬息浇灭大火……也把烧了一半的破流五留了下来。”
“后来,罗罗池教我怎么搭柴,生火,保存火种,阴雨绵绵我们总算有了一身干燥的衣服。”
“即便我烧完破流五最后半个身体,灯姐姐也没有回来。”
“可是堆好的坟头土连续几天被夜里跑出来的老猫翻乱,罗罗池听声不见,气的直刨土坑。”
“一把火烧掉破流五的草屋时,我知道我放弃了灯姐姐。灯姐姐没了爱人,找不到草屋,她最疼的罗罗池也跟我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破流五救我一次,可这代价太大了……爹爹、娘亲、先生、沈伯、伯母,你们都说江湖平静似吉光片羽,欠钱哭,低人一等苦,可我觉得不是钱轻,不是人苦,世上独情一字就太累人了。”
“老头子,我心疼丫头。”沈伯妻退出门后,挂着泪痕叹着气说。
“哭什么,你早点睡,明天再说。”沈总转身要走,妻子急问,“诶,你干嘛去?”
“你别管了,我一个人待会儿。”
沈君以为自己醒来看到的天空不是聚满阴霾,至少也是气氛昏暗,可是外面风和日丽,鸟鸣虫吟,一片热闹生机,她不禁苦笑:想多了。
沈君没想过刘埠峡会来,或者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沈君,”刘埠侠缓缓开口,“其实渡渡不欠我们刘家。”远处的乡亲打眼一看,此时两个人坐在山庄大门前最高的台阶上,不是夫妻,不是仇雠。那么我们是朋友吗?沈君摇头,又想多了。
“我还没到成家的时候,我的志向在北方……”
“天子门生,我好像听你说过。”
“我娘……根本不想你过门,就算你不走,我们也不可能拜堂。她不是针对你,她就是讨厌渡渡山庄。”
“留步留步(刘埠刘埠),”虽然红线断了,沈君给刘少爷起的外号却是张口就来,“我以后做生意,你来捧场吧。”
“你啊,老实人,”“留步留步”拍着沈君的头,突然借力起身,沈君脑袋吃劲,“哎呦!”
眼看人走远了,沈君取下压在自己头上的药盒,拧锁翻盖拿出一片吃了,随即嘴角一歪:“呸!外敷的。”
罗罗池绕着门槛里外踏了一圈又一圈。
“罗罗池,在等谁呢?”沈君数到第一百圈时,忍不住问道。
“香香,香香……”
“傻小子等谁呢?”不等沈君问个究竟,沈总走近接茬又问。
“香香!饿!”罗罗池像是生气了,狠狠地敲着门框。
“表姐!”
沈君上一次见到表妹穆元距今是十年,十五年?啊,记不清了。
“表姐,我猜你肯定不记得我了。没关系,我记得好多我们小时候的事。六岁,元宵节,我们偷跑去积库玩因为找不到家一起吓得尿过裤子。七岁,端午节,大人们出去赛船,没人管,我掉到河里,从上游冲到下游,拼命挣扎时竟然从岸边拽下了一个人……”
沈君死死地捂住脸,努力不去回忆小小年纪时无比窒息的人生低潮。
“公子,吃点东西吧。”刘府三管家刘底对着烛光,怔怔出神,只有一张嘴像烫了舌头似的,忽然开口提醒。
“写完了!”刘埠侠轻轻拿起墨迹未干的信笺,抖一抖又放下,“刘底啊,你看看这写得怎么样。诶,别碰!”
“公子,我这点墨水还不如您这张纸上用的多。”刘底为难地挠着头。
“这是自荐信。北镜王替天子择才,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那渡渡山庄的沈主人,我们……”
“怎么,你喜欢她?”
“公子,开玩笑!”
“这世间的女子,除了做人妇,还能成知己……”
“哦,沈主人是您的红颜知己……哎呦!”刘底吃了一记爆栗。
“熟人而已。”
穆元的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即使到了深夜,依然喋喋不休:“表姐,我想见吴先生。你知道吗,吴先生年前来过北镜,那个时候他穿得可奇怪了,半衫半裤,就是个野人。不过就因为他足够奇怪,显得不拘一格,让我很好奇。果然,他真不一般,竟然当过你的老师……”
沈君只手撑着脸,看整个世界被穆元由里到外一通剥洗,直到穆元的嘴侵吞了整个寰宇,二人这才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这里躺着一个人,旁边有另一个人。
“表姐,我睡不着。你……”
“我不想讲破流五的事,太长了。”
“为什么你身边总是有这么多新奇的事,新婚前消失不见,婚礼当天自斩小指,没几天又把这笔糊涂账抹得一干二净?”
沈君翻身,直勾勾盯着穆元的眼睛:“你离开北镜多久了,半年吗?连失踪的事都清楚。”
“表姐,我困了,歇吧。”
“留,留步,”沈君匍匐在地,不知是彻底没了力气还是一丝尚存仍在准备挣扎,在场的人只能听到她颤抖地吐气,“他是我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让他体……体面,好吗?”
刘埠侠握着新婚妻子刘罗的手,止不住微微发抖,刘罗轻轻脱开,掖着衣角,用细不可察的声音关切:“相公,你帮帮她吧。”
“我已经失去一指!”沈君举起左手,“我不想再斩一指,用骇俗的方式换你们的退步。送吴行体面,渡渡山庄必谢!”
“她是傻子吗?”“毒瘤,恶心。”“小宝,我们快走。”随着为首的两个人丢下吴行的一手一脚,六平山的山民渐渐散去,只有两个无人看管的山野狼儿还攀在树干上,窃喜偷看着。
刘埠侠开口:“烂了,让沈总就地烧了,你搬不动的。”说完,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符喻走入一大片假山避月罩出的阴影时,忽然看见银甲亮波一晃而过。
“谁!”
无人回应,不如说强过回应,有人一把从背后环抱住她。
“我是承皎福成(福成:养育人),怡娘在外面等我,你认错人了。”
“也只是福成吧。”银甲人轻舒符喻肩臂,不想符喻机敏躲开,径直跑出阴影。银甲人没有纠缠,干笑两声随即离开。
“天哪,我怎么忘了看一眼,”转念一想,符喻拍拍胸口,“还好没有看见。”
是夜,符喻经人光天化日撩拨一番很难入睡,她摇摇伏在地上的怡娘,悄无声息地问:“怡娘,有人抱过你吗?”
“阿姊,你究竟是想让我听见,还是不想让我听见?”
“你说嘛。”
“没有被人抱过,但是我抱过别人,承皎还有那个鬼……”
“哦,别说了。”
“乾驰将军不像个好男人,”怡娘提点道,“阿姊你没什么心眼儿,别被骗了。”
“别恼我,咱们以后还有大事呢,只怕你剪不断理还乱。”
……
“阿姊,你生气了?”
“你说,小时候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抄功课呢?就你懂得多。”
“生气了哈哈哈……”
“承皎小成和一个野男人在我的房里做那混账事,你管不管!”步丽扯着尖嗓狠狠地质问符喻。
符喻无语。
“承皎福成,将军,是阿铎酒后鬼迷心窍,请罚!”
符喻总算回过神来,不管不顾众人咋舌,对酒宴主人遥遥摆手:“大辅,我吃多了犯恶心,就先回去了。多谢款待,下次请您。”
“喻儿……”大辅一愣随即心领神会,“晚些我送承皎回去,孩子小,好容易哄睡了可不能弄醒。”
“你别走。”步丽不依不饶。
“别拦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符喻冷眼相待,脚步不停。
“你!”
“将军,阿铎虎丘!来了个泼妇。”
“谁?”
“她不肯说名字,但威胁咱们,再不让进就烧了大门。”
“让她进来。”
乾驰看符喻气势汹汹,自觉责任难逃,但是又好奇来人会怎样与自己理论较量,想到这里反而松了气,便撇掉马鞭,大喇喇坐稳,颇有谈判的意思。
阿铎晕过去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赤撤(骂)”和“别动”,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乾驰手起鞭落,眼前一黑,接着两眼一睁,天亮了。
乾驰万万没想过在人晕过去以后,用下三滥的方式上脚猛踹也能解恨;他也没想到自己制服泼妇未果,竟然把阿铎抽晕了;更没想到的是,步军医竟然自己上门,伤药支架准备妥帖,不问伤患,当着自己的面直接把晕过去的阿铎拉走了。
“忍着流言蜚语,不会死人的。有那么多解决问题的方法,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最恶心的那种!”
“承皎福成,阿铎是我的兵,我带兵无方,责任在主将。怡娘小成觉得羞辱,阿铎今后为她当牛做马,秋门(秋门:成年预备军)绝不反悔。”
“你们以为她不愿意,我才过来撒泼吗!”
“这么说……”
“她同意了,我才没办法!”
“整件烂事只有我一个人在上蹿下跳,外面的人都等着看受害者的笑话。他们真不傻,好戏这就开场了!”
“怡娘不只是用人,她和你的虎丘一样,也是我重要的人……”符喻擦了一把脸,想要哭两声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没有眼泪。
“那赤撤要是醒了,让他自己弄红事,别来我这儿碍眼!”
眼见泼妇走了,乾驰扶了扶发僵的后颈,抓起茶碗又喊了一声:“听清楚了?”
“嗯。哥,让你受委屈了。”
“阿铎,咱这事干的不好。”
“不好,可是我开心。”阿铎的笑脸揭示了一个男人最直接的秘密:他喜欢怡娘。
“赤撤!留着你还不如让你被打死。丢人!”
“哥,”阿铎跪下,“一个男人见心爱的女人被侮辱,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袖手旁观。我知道我做的也不对,可是我发誓,以后我会加倍对她好,哪怕她恨我一辈子。”
“阿铎,打仗的时候师出有名,大道理不说,至少是为了名正言顺,求个心安理得。”乾驰把转着黑碗盖,眼神黯淡,仿佛打了一场闷仗,战果寥寥身心俱伤。
“你们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坚持不了多久的。”
“外面的事办完了,再来请罚。”
“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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