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已经不可能痊愈了。但生活还要继续。
我知道,你怀疑过,我究竟是谁,或者你已经猜到,我不是你的妻子。
可最后,我还是选择离开你。
两年半以前,我还是仁灵医院的护士。那天你被送进来时已经闭上了双眼。
老实说,我真希望你能睁开双眼,见我一面,哪怕只是一眼,我便能满足。
听你的妻子说,是在玩云霄飞车时出的意外。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游乐场的员工,而你只是在节假日去探她的班时,搭上了那趟飞车。万没想到设备出了问题,安全压杠突然弹开,不少游客直接丧命。而你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官方的解释是:多数游客未能按照规定——系紧安全带,才导致了伤亡。否则,即便安全压杠弹开,人也会被牢牢绑在座位上——援救只是时间问题。
我不知道活下来,对你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你失去了一切感官,除了你的右手中指以外,你几乎就是一个植物人。无法动弹,大小便失禁,失去了听觉视觉,无法说话,无法进食。不过你还能呼吸。你的妻子很美丽,也很爱你,她辞掉工作,专心陪你,没日没夜陪在你身边,帮你擦拭身体,帮你按摩手脚,我知道她还心存侥幸,希望某一刻你突然睁开双眼,重获新生,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医学上有许多出现奇迹的案例,但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听你的妻子说,你这一生太苦了,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边念书,一边打工,直到存够了钱,才跑到日本去学漫画,但学费,生活费,最终还是让你放弃了梦想,回国后成为一名日语老师。每当我值夜班时,你的妻子就会这样讲述你的过往,我知道,她只是在一遍遍的讲述里重温你。而我只能从她的目光里,偷一点有关于你的曾经。
在你入院后的第五个月,你的妻子消失了。其实我早有预感,因为在那之前,你的岳父就来闹过两回,劝你的妻子不要再守着一堆只会呼吸的死肉。劝她早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那些话无论有多刺耳,也没关系,反正你也听不见。那些话放在普通人的耳朵里,是伤人的自私,但在医院里待久了,我便明白,那不过是人生的艰难,与人性的脆弱。
最终她留下了一张银行卡,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就请维持到钱花完为止吧,密码是他的生日,我知道他想重获新生,但我比他更想重获新生。”
我收起字条,拿起银行卡,按照你身份证上的日期,帮你缴费,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陪着你。
我触摸你的中指,发觉它总是有规律地抖动着。我知道,那是你还没忘记的语言——摩斯密码。
虽然你在病床上静止着,虽然你面无表情,连眼皮都不跳一下,但你的呼吸始终缓缓的,暖暖的。那一刻我有点恨你的妻子,但很快又释然,也许婚姻从来如此,爱得太深,离得太近,就会心生芥蒂,如果原本就有一个屏障,反而会让两人更想深入彼此。
我在你的中指关节处打下了第一行句子“你还好吗?”
你的指尖开始颤动。很快就用密码反问——我是谁。
我犹豫了一下,在你的中指上敲下——“李纯。”那是你妻子的名字。
你的喉结上下耸动,随即问我“你怎么会?”
“因为太久没有跟你说话了。”生怕你有所怀疑,便立刻反问“你又是怎么学会的呢?”
你用密码告诉我,在日本求学时,一个女孩教的。
我问下去,你就毫不避讳地讲......
你说,那是一个雪天,你在赶去打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闭着眼,瘫坐在地上的女孩,所有人都漠然地经过,没人肯停下脚步,大概是当地人惯有的疏离在作祟。你走过去,发现女孩呼吸微弱,双手冰凉,于是立马将她抱起,往医院跑。女孩醒来后,你才知道她也是中国人。异乡遇国人,你们便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女孩告诉你,因为抑郁症,所以休学一年,来日本散心。常年食欲不振,导致低血糖,所以才昏了过去。女孩在讲述这些时,中指一直有规律地敲动着。你很好奇,女孩说,是摩斯密码。那是她与这个世界说悄悄话的方式。你为了鼓励她摆脱抑郁,便说,也要学。你说,在异乡,两个人,用同一种沉默的语言,一起对着这个冰冷的世界,讲悄悄话,一定比一个人讲更有力量吧。女孩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你说,这是你们的秘密,绝不告诉别人。一个人有了秘密,就一定能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女孩说,你救了我一回,等我好了,我也要救你一回。你说,每个人都要先学会自救。
我很高兴能从你的指尖听到这段与你妻子无关的故事。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双目光,在某个角落里注视着我,监督着我对你的爱。我贪心地怀疑,那双目光是来自“主宰命运的上帝”。从那天起,我便借用你妻子的身份,和你的开始了一场匿名的恋爱。虽然你无法说话,却总能用中指讲述一些简短的笑话逗我开心。久而久之,与你的指尖对话成了我在医院里最贴心的事。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别骗我了,我不想拥有希望。”
“我会陪着你的。”
“你走吧,我会把你拖垮的。”
“不,不会,现代医学发展得很快。”
“钱还够用吗?”
“够。”
“你记着,保险柜里还有20万。”
我苦笑着,心想那又怎样,我不是你的妻子,不知道密码,也没有你家的地址与钥匙。我根本就没法把那些钱取出来,替你治病。就在此时,病房的门来回晃动了一下,我走到门边,没看到人,刚要回到你的床边。一个新来的护士就冒失地闯进病房,抱着一捧百合,在你的床头放下,与我相视一笑,又匆忙地离开。
我起身检查,卡片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张手绘的笑脸,大概是绘画功力有限,笑脸左边的嘴角微微上扬,不觉可爱,反倒生出一丝挑衅的嘴脸。
“你怎么了?”你找不到我的手掌,只好猛烈地敲击床沿。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我要去其他病房了。”
我的手指迅速从你的手指上离开,傻乎乎地对着那捧百合出神——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第二个人,和我一样匿名地爱着你吗?这不可能,你现在这样的情况,除了我还有谁会插手你的人生?
无法拥吻,无法约会,无法正常交往,只能靠着繁琐又累人的密码对话。又或者正因如此,我们的爱才那么绵密而诚恳,没有造作与谎言。但可笑的是,一开始我就说了谎——我并不是你的妻子啊。
有时我会吻你的中指,你会顺着我嘴唇的轮廓,把指尖任性地滑入我的口中,享受我的唇齿与舌尖带来了奇异快感。我并不是在纵容你,我也需要你,需要用这样偏门的方式感受你的爱与欲望。很多次,我都能明确地感受到你兴奋了,喘息了,用呼吸在呐喊,我甚至相信,你正在抵达幸福的途中。但更多时候,我知道你是绝望的,无力的,是空虚又落寞的,总在幸福的门口,垂下头,灰溜溜地逃走。你无法再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释放自己爱的欲望,挥霍自己的日益膨胀的能量。
我尝试过吻你的唇,但你毫无知觉。我能感受到你的呼吸,但你的面部丧失了触感,冷漠地接待我的靠近。
尝试了几次之后,我不再这么做,我想,这对你来说只是羞辱与暴力。我的爱,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
两年之后,我决定离开你,离开这样畸形的生活。我好像明白了你妻子的离去,这绝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爱。爱得越深刻,越想逃离。那一刻我终于懂得,其实病魔对病人的折磨是有限的,是那些不愿割舍的爱,让病痛成为了无限的深渊。那种濒临崩溃后又燃起的一丝希望,对人们来说,危险。在病魔面前,希望只是绝望的减速带。经过它的人们只能 快速地,反复地迎接着心头的起起落落。
我辞了职,在你的中指上敲出一句“对不起”
没等你回复,我就用透明胶带把你的手指捆在了床沿。
我要让你绝望,让你挣扎,让你除了死以外别无他想。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我替你的妻子又爱了你整整两年。
但最终我要借你妻子的身份亲手结束你。
你没有挣扎,你的中指没有颤抖,如永眠般平静。 也正是你的平静叫我无法下手,我拆掉了透明胶带,离开了那家医院,离开前,我看见你的中指剧烈地颤抖,它像是一个急于求和的男人崩溃地辩解着什么,但我只看到了一堆夹杂着“勇敢,秘密”之类的乱码......我知道,再精准的语言,也翻译不了现实的疮疤,再柔软的语言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也只剩哀叹。
今天,那家发生意外的游乐场重新营业了,换了新的招牌,新的开发商,一切都翻新了,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一切终究还要继续下去。今天是周一,游乐场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工作人员也戴着口罩散漫地接待我。就在坐上云霄飞车的那一刹那,我在想,当年的你一定没想过意外会那么轻易地发生吧。但这一回不同,我的中指在安全压杆上敲击着,这是我与这个世界说悄悄话的方式。你还记得我吗?那个曾被你从雪地里救起的女孩,终于决定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了。
就在启动的前一秒,我偷偷解下了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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