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八月
编辑 | 胖粒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回程航班在降落时晃得厉害,异于平常的厉害。我和旁边的陌生女士目目相觑,无声交换惊恐和安抚眼神。那一刻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就是:如果就这样空难死掉了,我还没来得及给卡洛林发最后一次信息啊!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确认自己可以像喜欢男人一样,去认真喜欢一个女人。
这也让我想起那个微凉的贝鲁特晚上。“所以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是双性恋的?”卡洛林直视着我问道,眼神温柔。
/ 一 /
高中时我竟然喜欢上了我最好的同性朋友。
那时我们形影不离,我会趁着她中午来我宿舍床上午睡的时候安静看着她哭泣,细数她闭眼时眼睫毛上的泪滴。我会听她哭诉前任渣男事迹,到处勾搭女孩子,却又不对外公开两人的恋人关系。我会陪她买验孕棒,让不安的她放盒子在我抽屉。我会生气,当我发现她并没给我准备生日礼。我会突然想吻她,在热闹无人注意的游乐场里。
这段双方付出不平等的友谊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我解释不清,为什么我对她如此在意。为什么我觉得她既然会认真给男友准备礼物,就该有我的心。为什么我予取予求,反复退让,无限迁就她后来疏远我的若即若离。高考前我一模考出了史无前例的高分,她一个召唤我就奔赴相会,最后因为发现她只是想知道我的学习秘笈而伤心不已。
我爱过她,但这是我后知后觉才发现的。等到最后我跟她说出来时,我们早已是不再保持相互联系的年轻大人。她跟我说她因为恋爱长跑多年的前男友出轨分手,我告诉她自己高中时对她的逆来顺受是因为爱,我们俩都已云淡风轻。
我曾跟男友说自己大概是个双性恋,但彼时我们是深陷爱河的高中生,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是前途未卜的升学,就是无处排解的性欲。身份证不满18岁,酒店不轻易接受开房,旁人的窃窃私语,一知半解的性教育。正如我们感情炽热浓烈却只停于懵懂爱抚,男女平权、LGBT等这种性别议题,当初的我连概念都不了解,说完谁都没有当真,唯有看着电影《蓝色大门》里的桂纶镁对女生爱恋无果默默惆怅。
尽管意识到自己的双性恋倾向,我一直以来都是以异性恋的面目示人,哪怕到今天我也只有过跟男性的亲密经历,跟女性连亲吻都没有。
因为躲在异性恋的洞里,实在太容易了。
英语里有一句话:如果它走着像只鸭,叫着像只鸭,那它一定是只鸭。
(If it walks like a duck and it quacks like a duck, then it must be a duck.)
因为我是女人,看上去像女人,过往的约会对象是男人,所以一般人都会假定我是喜欢男人的异性恋。没有人会问你问题,这就是你的“出厂设定”。而很长时间以来,我也接受了这个设定,也许这只是个phase(阶段)?也许我对她们产生的只是阶段性好感?
身份认同,性别表达,生理性别和性/浪漫吸引都是彼此不须对应关联的概念来到大学的我开始放飞自我,认识更多的人,也探索了更多的情欲。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人生中第一个同性恋朋友,并通过他第一次正式接触LGBT文化。
他告诉我,我们的生理性别(biological sex)、心理性别认同(psychological gender)和性取向(sexual orientation)其实并不是必然捆绑着(non-binary)的,传统意义里最常见的男女性别异性恋也只是众多性取向中的一种。同性恋不是只存在电影里的文化符号,而同性恋也不是定义人的唯一标签。比如那个朋友就才华横溢,会说多门语言、擅长戏剧表演。彼时才20岁的我们,他已身历百人斩,我才初尝云雨情。
对于在传统东亚文化语境下长大的我而言,这是我第一次可以跟人谈论性而不需被评判:其实它无分好坏,性应当是安全、愉悦、双方情愿的。曾经遮遮掩掩、让人不敢承认的性欲,如今终于与我达成和解。
我也开始回顾自己青春期时对那些女孩的迷恋:原来那不仅仅是对亲密友谊的执着。我会喜欢温柔的男人,也可以喜欢坚韧的女人。而因为主流社会习惯,我一直在主动/被动地饰演异性恋角色,只用一边的手脚走路,只用一边的耳朵聆听。我还是能走,还是能听,但假装我只是一半的我并不是我的幸福预期。我试图跟时任男友分享这个发现,但他不以为意。
小时候缺爱,青春期缺性,成人后发现最缺的是了解。跟众多其他原因一起,不再相互理解让曾经深爱的人从此渐行渐远,现任变成了前任。
但从知道自己是双性恋,到真的“践行”双性恋,其实谈何容易。
人们对双性恋往往有不同误解,有的是好心,有的是恶意,但其实都是一种想当然:
双性恋的人是不是无法忠诚?
双性恋的人是不是有选择困难症?你其实是直/弯的吧?
双性恋的人可以喜欢双倍的人!
你又没跟男生/女生在一起过,你怎么知道你是双?
有时,我甚至有点羡慕同性恋。他们是那么明显,那么笃定,无需辩解。诚然,他们必定也因为容易被发现而承受更多社会压力,但有时偏偏就是因为这种退无可退而多了一分底气:“我是同志,我自豪!你看不惯,爱谁谁!”相比之下,双性恋则因为似乎多了一种“退路”而失语。
哪怕是在同性婚姻已经合法的西方国家,做性少数群体也其实并不如想象中受到社会包容。在法国交流时,我曾在一家亚餐厅兼职。与同事闲聊间,我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性取向,想着既然是在法国,那大概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末了对方好心提醒我说:在工作场所还是不要公开这些为好。
对,他们能接受认识的人里有LGBT,朋友的朋友是LGBT,但到了工作场合里,谈及性少数话题仍是“不妥当”的。
/ 二 /
就这样,我的双性恋倾向就如此存在着,沉寂着,我自知而并不主动“启用”,直到我喜欢上卡洛林。
喜欢卡洛林不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并不是一个第一眼就让人觉得长得漂亮的人,上身有点圆润,轮廓有点阳刚。她还比我年长十年有余。更重要的是,她跟我是工作关系。在并不密切的来往里,她充当着的是我们导师的角色。
就连我很好的朋友都忍不住问我说:你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实在你们俩八竿子打不着,知道注定失败所以没关系啊?
我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说:你没法选择喜欢谁,喜欢一个人是真的不讲道理的。
初见卡洛林是几年前在工作中听到了她的presentation。当时她雷厉风行,自信授课,俨然一副历经千锤百炼的职场女强人形象。我对她钦佩有加,回头默默加了她领英,但也并没往心里去。
直到两年后我再次因为工作与她重逢。这次仍然是听她授课,但不再是一节便止的那种,我也由此得以从一个更亲近的角度认识了卡洛林。记得有一次她在讲当地城市的经济发展史,末了在问答环节受到连珠炮式发问,详细到本国某产业占GDP百分比等。我们这是把人家当成国家商务部长记者发布会的节奏,但她甚至不是当地人啊!我看这势头不太对劲,就大声说:“没关系的,卡洛林。你不用什么都知道的!”
她当时已经有点慌乱的脸流露出对我救场的感激小笑容。这是我对她动心的开始,同时又是她记住我的瞬间。对她而言,她记住了一个有点热心的小姑娘;对我来说,我是被一个素来能干的她这不经意间的脆弱触动。原来归根到底,卡洛林也只是个并不完美的人呀!
一段时间后,我鼓起勇气和朋友约她出来喝咖啡。她想聊工作中的小八卦,我想趁机认识她这个人。有着一半德国/一半黎巴嫩血统的她工作时是严谨高效的德国人,回到生活中就变成慵懒爱玩的黎巴嫩人。因为历来被她的工作能力折服,我们问她生命中有没有最无所事事的迷茫岁月。
“有的呀。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待在家里,看书,看美剧,玩游戏,基本啥正事都没干,就是等着打完仗(waiting for the war to end)。”
那场仗是2006年的以色列-黎巴嫩冲突,为期34天,发生在黎巴嫩真主党和以色列国防军之间,最终以双方均有伤亡、联合国安理会停火协议调停作结。对于身处以色列/巴勒斯坦与叙利亚边界的地中海东岸的黎巴嫩来说,这场战役不过是其多灾多难的历史上中的一环。而对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而言,生存于一个前途未卜的国家,无疑是最让人迷茫的境况。当下一秒的生死都是个未知数时,所谓平日的奋斗还剩下什么意义呢?
2006年的贝鲁特街头。哪怕是今天的难得和平,在贝鲁特街头仍然可以在楼上看到弹坑疮痍。但当时我都不知道这些。就如对大部分中国人对中东印象可能仅限于石油土豪和常年政局不稳定,我对黎巴嫩的认知也只停留在其过去因受法国殖民而今日仍通行法语、在保守中东地区里是为数不多能自由喝酒的国家而已。
那句“等着打完仗”让我心里一个咯噔,一种久违的悸动油然而生:跟其他只会说心灵鸡汤的职场前辈不同,她跟我真诚地分享了生命里的一个私密瞬间。
我想我是喜欢上她了。
想要有什么实质发展是不可能的:我对她几乎毫无了解,更遑论我们之间还隔着不可逾越的年龄与工作职业关系鸿沟——光我们的共同领英好友就有近70人。喜欢一个人也许是私人的事,但牵涉到工作就不再是了。因此在我们仍有工作关系的时候,我有什么轻举妄动都不仅会伤害到她,也是给我自己搞事情。我无法外向表达这份喜欢,唯有让它在心里生长,在Ins上冒出各种感情过分丰富的po,旁人不明所以。
但这不妨碍我开始默默留意她的小细节。对于外显口没遮拦、实则害羞内向的我来说,这是我对喜欢的人乐此不疲的小爱好;我不是因为这些小东西而喜欢上她,而是因为喜欢上她而发现她身上也许于旁人而言无关痛痒的小动作,并带有私心地收藏,视若瑰宝。到最终,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但想着自己比平人多出一分观察,便让我自觉离她近了一些,比如说——
她从来都不化浓妆,不过双目炯炯有神,眼里透着光,脸上没有留下过多的岁月痕迹。她从来不穿裙子,总是身着长裤式职业套装;但偶尔,她也会穿着无袖衬衫,毫不介意地露出略粗的手臂,却显出一种自信的韵味。在工作上,卡洛林严谨而细致准确,尽管年龄比我们大一圈,但她无数次以其实用的PPT技能让我们惊艳。在生活中,她又可以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地跟你打探最近的八卦。她的声音显中性,但很温和,就事论事,会指出你的问题却不会让你觉得居高临下;她曾鼓励我不要让他人的评价贬低自己,和风细雨。我爱慕她,爱慕她的认真态度与间或流露的幽默温柔。
当然,我并没有那么傻。我知道我们实质上相知不深,及这样的一厢情愿没有未来。我也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及我是否仅仅是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或者还是把对爱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
但作为一个资深的单恋不告白者,在彼时彼刻,我知道的是,那份炽热而无望的爱慕是真的;同时,如果我不告诉她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在工作关系结束后,我到了她的国家旅行,并“顺道”见了她。
黎巴嫩人往往秉承着热情的待客之道,卡洛林也毫不吝啬地请我和小伙伴喝酒吃饭,点了一桌的当地特色菜,和一种辣喉咙的当地烈酒Arak。把工作时的正经模样抛在一边,我们畅谈黎巴嫩在中东边缘政治中历经的无奈撕扯,各自的人生和职业选择,面向中国游客开黎巴嫩旅行社的念想,甚至年少时的荒唐神伤。我们本想付钱以表谢意,但她坚持说:“你们的钱这里可行不通!(Your money is no good here!)”
吃饱喝足,饭后我鼓起勇气问卡洛林能否和她单独聊聊。
在表白信里还另外特意用中文写了”我喜欢你“。"向日葵是我最喜欢的花,因为大老远给你送花可能比较奇怪,所以就在这里画一朵吧🌻”。我们走在贝鲁特灯火阑珊的街头上。“所以你想谈什么呢?”她问。
我意识到尽管我曾经翻来覆去期待着这一刻的发生,却从来都没真正“排练”过我可以怎么说。啊算了,单刀直入吧!
“呃嗯,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突然。我是想说,过去这年我确定了自己是个双性恋,然后我,我对你有感觉(I‘m romantically attracted to you)。其实我想过很多次怎么跟你说,不过以我们的关系情形,可能再怎么打算都不会有完美的表白时间或方式……所以,这是我写的表白信,给你!”
我素来自诩是个“善于以百分百热情讲故事”的人,是兴奋起来会手舞足蹈眼里发光的那种。但很明显,鉴于我平常的语言表达水平,如果这次表白是一次presentation的话,那大概应该是一次很逊的讲演。我带着失败者的悲壮与惨淡,以未上场已经输了阵的态势干巴巴地宣告了我对她在过去几个月间的喜欢,如果不是有我之前在飞机上花三小时精雕细琢写的1000词表白信做后期辅助,可能那只是一场毫无感染力的不知所云。
很明显,再见惯世面的卡洛林,在那一刻也是吃惊的。我们中间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互相消化着这个消息。
“之前项目结束时你眼里含泪,我还以为是你太激动了呢。”
“那是因为我看着你,觉得有太多话想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喜欢了我这么久?”
“也没有啦,就几个月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尽管对我没有那方面的好感,但还是谢谢我勇敢地跟她说了这些,并收下了我的表白信。
“我会认真读完的哈!”她笑着说。
她和朋友开车送我回到青旅,时间已过十二点。我在床上窝成一团,有种被暴露了的羞耻感与失落感,只想紧紧包住自己。虽然这都是意料之中,甚至已经算是不坏的反馈,我还是感到非常难过。我在眼泪中入眠,却意外地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幸好,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在离开黎巴嫩前,她再次邀请我和朋友一起去露天酒吧感受贝鲁特的夜生活,末了还载车带我夜游她热爱的家乡街景。
我知道,我说,从现实意义来说我们之间并没有可能。但到最后,我其实只是想你知道而已。其实仅仅是说完之后,我就已经感觉释然了。我从来没有跟女孩子表白过。但感情是如此稍纵即逝的事情,为什么只能看“是否有结果“来作决定呢?我觉得,起码我可以勇敢一些,告诉你。
她听后笑着说:“我读过你的信了。你的确观察入微,甚至有点吓到我了——但你的确很有勇气,我也很高兴你告诉了我。”
卡洛林也跟我分享了一个自己的秘密。原来她有一个坐在家里阳台上看飞机的业余爱好。她娴熟地打开app,给我看:瞧,这部飞机正从阿布达比飞向贝鲁特呢。“它还晚点了,啧啧。”她带着“飞机报时员”的认真劲,煞是可爱。“现在你也知道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了。”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离别时,她再次把我载回青旅,还特意折返回来在可以停车的地方跟我道别。我得到了卡洛林的拥抱,听着她认真地说着离别时人都会说的话,心里满满的幸福与感激。
临行前好友曾奉劝我小心别一捧热爱最后自讨伤害,但这对我来说,这份温柔对待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 三 /
我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最终,我不是因为明知没结果而选择喜欢卡洛林;但的确,知道我们这辈子大概不会再见给了我最后表白的勇气。
我还是喜欢她。有时我会想念她,像想念一场遥远的梦(sometimes I miss her like I miss a dream)。想她时,我会兀自低语她的名字:卡洛林,卡洛林。跟所有以往的爱慕一样,我总是需要时间慢慢消化感情。
我开始了在Coursera的网课《Gender and Sexuality》(性别与性取向),希望能从学术角度找到性别议题的答案;我跟身边的好友主动表达(但不少人表示他们早就知道了!),并在社交媒体上出柜;我甚至还重启了久不使用的同性社交App,不为情爱,就是为了接触LGBT社群。
是的,我清楚地意识到,曾经阻止着我的性取向表达的社会舆论仍然存在,要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儿并没有比之前变得更容易。但至少,我的自我认知变了。
在某个平行的宇宙里,如果卡洛林刚好也喜欢我,那个晚上我会努力吻得热烈。
我们现在不在那个宇宙,但我终于接纳自己的双性恋情欲。我的喜欢在于人,无关男女性别。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指导完成
在8月的短故事学院,我们准备以“阴影”作为主题。一个人的坠落或萎顿,往往发生得非常普通,在这个普通的场景中,究竟该怎么去审视这一切?短故事学院,等你来讲述。点击了解详情:如何敞开自己,讲述那些令人疼痛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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