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玉霖
詹建楚，1971年生，广东陆丰市湖东镇人，是位标准的出卖苦力的底层打工者，又是一位有杰出才华的草根诗人。
我认识詹建楚是由陈世群通过短信介绍的。开始想给他寄书，他在外打工，居无定处，无法收邮，只好让我寄他老家。他又不常回家，3个多月才辗转传到他手里。有一年年底，他发我短信，说老板跑了，工钱要不到，没法回家过年了。就是这样，他还是不废吟咏，成为一名高质高产的坡底诗友。
他写有两组八首坡底韵《打工四季歌》。这组诗一出炉，我就感到与众不同。比如我写的《打工四季歌》，什么“卖力长街度岁华”云云，是同情那些出卖苦力的劳动者，并非亲身经历。而詹建楚确是写自己出卖苦力的辛酸苦辣，是真正底层打工仔的呼声。引《春》、《秋》二首，诗曰：
春
除夕依然难返家， 自知命贱卖年华。
夜长独听蛰轻语， 日午清蒸菜半花。
浊酒变成离别泪， 孤灯化作往来霞。
忽闻隔壁欢声响， 却是邻家正品茶。
秋
蚊子为何共一家？ 秋来血口吸精华。
自从竭力劳终日， 岂有闲情惜落花。
作马作牛肩带血， 为奴为仆脸生霞。
樽前莫说当年事， 大肚能容尽苦茶。
除夕难返家，是因工钱未到手；与吸血的蚊子成一家，不仅是说居住环境，这蚊子也是一种人的象征。我认真赏读了这组诗，写了一篇《詹建楚和他的打工四季歌》，三千多字的长文发在网上。话说到他心上，自然视为知音，便经常有坡底韵诗发到我手机上。后来，又有一组《打工四季歌》发给我。仍引《春》、《秋》二首，诗云：
春
茫茫天地怎安家？ 落魄他乡耗岁华。
终夜守门伴斑竹， 经年无兴咏桃花。
微薪此日成甘露， 献赋当年剩彩霞。
叹息衣裳犹未剪， 时人络绎买香茶。
秋
租来陋室暂安家， 饭后推窗见月华。
料峭西风吹碧叶， 芬芳秋气在黄花。
儿翻掌底惊呼铁， 妻指腮边说是霞。
末路如今君莫笑， 为人看守米和茶。
“为人看守米和茶”是说当门卫。从诗中看，他后来也把妻子接出来租屋打工了。《泥途集》就有一首《记妻为人洗碗》，大概就是在饭店后厨当洗碗工。诗云：
山珍海味剩脏油， 羊骨鱼腮似小丘。
无数杯盘凭手洗， 不多饭菜为她留。
腰酸背痛强装笑， 舌燥唇干暗发愁。
儿女到头难足食， 含辛茹苦度春秋。
无论如何，有工可打还是好的，就怕失业。2011年11月初，他打工无着，流浪街头，与几个朋友深夜在街头小排档纵酒狂歌。酒入愁肠，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全都化为诗，一吐胸中郁闷。加上一起饮酒朋友的诗，一共有几十首。他也不看时间，半夜零点陆续发到我手机上，并要我帮他发上网。
有人一旁嘀咕：这不是神经病吗？（俗称神经病，医学名词叫精神病，鲁迅叫狂人）诸君莫笑，天才和疯子，诗人和神经病，在芸芸众生中，好比“C”字形的两端，他们二者的距离，与平庸人与他们的距离，要近得多，这是闲话。
那时，我在家不能上网，第二天去网吧,以《汕尾与诸君狂饮有感——代贴汕尾詹建楚与诗友夜饮诗》为题，发到“雁塔之声”。他又来信说要发到“中华诗词论坛”等大网站才好，我又发到“凯迪”；又来信说哪句要改，哪首要删，我再去网吧时都一一照办了。
此组诗为七绝叠韵，其他人当场作的不算，仅詹建楚一人就作了22首，随便引几首，便可一窥当时的情景：
残羹冷灸漫销魂，人在江南第几村。
自古英雄谁是主，何堪风雨洗黄昏。
今生不信月无魂，伴我飘然走万村。
对影方知心抑郁，一声怒吼动黄昏。
行尸走肉本无魂，逐利争权大小村。
鬼魅天生能变幻，纵然大圣亦头昏。
若想诗工拜鬼魂，呕心沥血病荒村。
高吟岂止神仙泣，笔底雷霆炸日昏。
一个落魄江湖悲歌燕市的打工仔，就少用心力做诗了。有一次他发我短信，说“诗乃余事，谋生要紧”，我回短信大加赞许。可不久他又来短信更正，说应是“诗岂余事”，我默然无语。曾赠他诗曰：
江湖落魄孰为家？ 四季打工度岁华。
空有诗才抛野草， 恨无钱币供儿花。
人情淡薄祈霖雨， 世道艰难托蜃霞。
月照床前残梦醒， 枯吟呕血漱凉茶。
他回赠《次刘玉霖吟长赠诗原玉二首》：
岭表渔人仰大家， 已从北斗识光华。
前生应是山中草， 今世方成石上花。
累我终身惟口腹， 羡公任意共云霞。
凄然独对天边月， 呕出冰心映冷茶。
经年漂泊尚无家， 陋室租来送韶华。
月到中秋嗟伐桂，粽设端午叹沉花。
文章憎命风摧木，南海求生脚踏霞。
辜负仙翁多愧意，中宵沥血仗清茶。
我又以诗回复：
血性男儿也恋家， 岂因穷窘失颜华？
卧薪尝胆方言志， 历雪经霜始著花。
漫恨门头停宝马， 且看天际涌云霞。
嗟卑不是自强策， 酒至酩酊须酽茶。
他当然又有回复：
谁送严寒到我家？ 长街冷眼对繁华。
红男绿女夸金玉， 紫袖黄襟绣草花。
已见仙丹抢鸡犬， 却无霖雨降云霞。
亲友毕竟难相助， 只买酩酊不买茶。
我又回赠诗曰：
莫把诗乡当俗家， 无边风月是空华。
休惊饿汉黄粱梦， 慎搅鳏夫蝶恋花。
丛莽无情吞弱小， 苍天有眼布祥霞。
世间万物谁亲我， 柴米油盐酱醋茶。
此诗的真意，是说诗乡的无边风月是空的，不能当饭吃。
不再说这些诗来诗往了。他共作坡底韵诗33首（我只统计上了坡底书的，与实际数总是偏低），在坡底算“上中农”水平。诗的质量无疑是上乘。
詹建楚原是海边打渔人，也曾被雇佣出海打渔，《泥途集》中对渔民生活的描写是诗词界少见的。我还作了一首祝贺《泥途集》出版的诗，以补亏欠，诗曰：
岛瘦郊寒詹岂肥，泥途一卷播芳菲。
黔民击壤歌当哭，贪吏敛财饱亦饥。
燕舞莺歌夸盛世，风生水起陷重围。
打工读罢情难已，如此心声世所稀。
詹建楚不时还有诗发我，看出他的境遇无大改变，至今仍曳尾于泥途，在艰辛孤愤中生活。诗人多为性情中人，待人处世圆滑不起来，更不懂外交辞令，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脱口而出说些不经推敲的话，影响人际关系，我约略有所知闻，这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普世心声，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代表作。如果谁要写中国现代文学史诗歌卷，私以为，诗人之诗不足道，要选知青下乡诗，应以老知青毕彩云的《农村插队十年杂咏》为首选；而要选打工诗，则非打工仔詹建楚的《打工四季歌》莫属了。
詹建楚的著作《泥途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