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食春菜

作者：黎荔

每年谷雨之后，可爱的春天就结束了，这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南方谷雨要采茶，北方谷雨食香椿。秦岭之北，西北内陆，无茶可采，但到菜市场转一圈，发现临街增加了不少带着各式杂货来摆摊的大妈们，除了土鸡蛋、小豆子外，一个个藤编大篮子里，装满了说不出名字的各种春芽春菜春草，有的我认识，油菜心、荠菜、香椿、蒲公英、苜蓿，有的还得大妈们指点着一一告诉我，白蒿、茵陈、马兰头、马齿苋、菊花脑、苦菜、柳芽、枸杞头。这些可爱的春菜，被春雨浇灌滋养得绿油油的，又嫩又肥，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明净、淡淡青涩。于是就被我挑挑选选带回家里，立即就变成端上桌的美餐了。因为，这样鲜美的绿需得从田里摘下后，趁着生命仍还鲜活立马下锅，稍稍置放就蔫了。我通常用菜籽油清炒，撒一小把细盐，不加味精。然后，就可以细细品尝唇舌间的嫩，甜，糯，绿汁四溢，清口爽喉。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是杜甫名诗《赠卫八处士》，全诗描写杜甫遇到二十年不见的故友，受到一家老少热情接待。二十年岁月，黑发别离，白发相见。诗人感叹世事茫茫，似梦如流水。故友以酒浆黄粱米饭配以新割春韭菜款待，诗中说：“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老友深情厚意，诗人感念不已。可少年时读，哪懂得什么生离死别、世事茫茫、故旧情意，只惦记着鲜嫩的韭菜在春雨中被采摘，急火快炒上桌后，还带着一缕山野的清气幽香，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啊！

每年春天都惦记着要吃春菜，春季温度适中雨量充沛，春梢芽叶肥硕，色泽翠绿，叶质柔软，滋味鲜活，香气怡人，那种滋味是其它三季根本无法比拟的。菜苔最美时节，是菜苔被初春的雨育肥，含满米粒状苞正待放之时，如同情窦待开的少女，一旦开花，茎就老了。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这是辛弃疾的一首诗，想不到在辛弃疾金戈铁马外表的柔情外表下，对陌上嫩芽会如此念念不忘，也许那是他童年印象中妈妈菜的味道？荠菜花开的地方，那里才有真正的春天，但吃荠菜的时间也是转瞬即逝的，很快，荠菜就已经高举起它单薄的白花，衰老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薇菜是要在初春发芽时采摘的。因此《诗经》中写道：“采薇菜呀采薇菜，薇菜正在发芽；回家乡呀回家乡，已盼到年终岁尾。”薇就是野豌豆，如今薇已成野草，好听一些叫救荒野豌豆，人们早已无心流连，它自顾自在向阳的坡地上开出星星点点紫色小花，纯任自然地蔓卷攀爬。古时候的人与大地更亲近，他们采薇为食，以此感受时间流逝，嗟叹世事流转。恋着可爱的春天的薇菜，白发征夫在塞外风沙中夙夜长叹、思念家乡。

经历过了肉食时代的饱食繁荣，现代人变得累赘油腻的肠胃，才会开始不由自主地寻求肉食系之外的、草食系料理的天然与纯粹——清秀淡泊的春菜春芽，那爽、那淡、那香、那醇厚，只要品嚼过了，就再也放不下。而且，春日里来一份应季的时蔬，吃的不止是那个味，更是时地相宜的情趣。一碟一期一会的鲜绿春菜，能将满桌世俗荤素都衬得风雅几分。也许春菜的味道都很平常，只是因为我们用心感受了，将一整个春天的阳光雨露在舌头流连，茶需细品才香浓，菜需细嚼才知味。这是生活里的小喜悦。

遥想走出这个车水马龙的喧嚣大城，在郊外，明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也似的一直铺到河岸，漫天遍野的桃花、香气氤氲的丁香林，路边掉下来的一串串雪白清香的槐花，可以在红得发亮的桃树枝上采桃胶玩，下雨天泥里长出薄薄的青苔，随处可见青草繁茂、野花盛开……然后，你收回万千飘飞的思绪，细细品尝那一筷头的春菜，不过是简单地炝炒，却格外地甜净爽脆，每一口有每一口的滋味。有的春菜是微微苦涩的，清香中有些麻嘴，但依然是春雨中潜滋暗长出来的那种恣肆浓烈的气息。

觉得春天朴实无华、略带清苦的滋味真是美好。雨生百谷，春菜肥嫩，大地这么平静，放在上边的红砖房、灰砖房里的人都在生活，哪一个菜篮子盛满新鲜的时令菜蔬回家了，在哪一家温暖的屋檐下，爆发出炒菜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