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太阳快要落山，山上半明半暗，不知何时，人们注意到村里多出一个挑着箩筐的人，他头戴毡帽，衣衫破旧，脸上全是灰，一双大长腿几乎占去他身高一半。

他摘下帽子坐在村子中心的老树下歇脚，孩子都用同情的目光看他。

天快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窗户飘出饭菜的香味。

一直坐在树下、沉默了一天的老人咳了两声，终于开口说话。

两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天气，说庄稼的收成，又从庄稼说到发生在天宝年间的大饥荒。

老人感到奇怪，无论他说什么，年轻人都能接得上话，他懂的很多。

老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刹不住了。

村里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都走了，没死的也落下一身毛病，能下床的只有他了。

平日里他一个人靠墙根晒太阳，看小孩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家的。

他觉得世道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太狂妄，不懂得尊老爱幼。他咂摸着牙齿掉光的嘴感叹，年头变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天完全黑透了，村里出来纳凉的人越来越多，老人觉得搁树脚下说话不利索了，招呼年轻人进屋。年轻人也不推拖，立马答应了。

老人叫老伴弄两个菜，吆喝小孙子去打散酒。两人就在玻璃罩子煤油灯下小酌起来。边吃边喝，说话的节奏就慢了，老人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年轻人客客气气的回应，偶尔说一些沿途见闻，老人听得两只眼睛快凸出来了。

世道果真变了。活这么大年纪了，他还从来不知道有叫电灯泡的玩意儿。

那东西一扯就亮了，不用明火，就一根线，一扯就亮了。年轻人比划给他看，老人信了一半。

还有电话机，两人隔着千里之外，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老人想起自己多年前走丢的弟弟，十几岁就离家了，至今音信全无，估计是死在外面了。

年轻人突然站起来，问他弟弟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下巴有一块黑痣，鞋拔子脸，走路外八字。老年人关于弟弟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唯独那颗黑痣，是他打娘胎带出来的。

人物粗略一对照，许多地方都吻合。这一夜，老人叫老伴儿在仓房支了一张床，他要和年轻人睡。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

老人的弟弟名叫雪，出生在冬季，取了个女孩的名字。雪六个月娘就没了，缺奶，因此生的格外纤细。雪十五岁，爹又走了。

当时家里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有了家庭，不大往来。

爹在时给老大娶了媳妇，风风光光的迎进门。

爹临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儿子。爹把老大叫到床边，说我死后你要给他娶媳妇，媳妇没进门，他就跟着你们过，你们不能亏待他。

他谨听爹的遗言，家里脏活累活不让雪做，把他赶到姑娘多的地方。可他眼不往那里瞟，心不往上面钻，好几个姑娘向他示好，他都爱搭不搭。

有一回他亲眼见到，雪打门前走，正在屋檐下做针线的二丫拉住他，说你别走了，肩撕了一个口子，叫人望见不好，我给你缝，不耽误你功夫，三五针了事。

雪不肯，梗着头往里走。

他气不打一出来，说你怎么不理人家。

雪不说话回屋睡了。

那件衣服扔在堂屋椅子上，夜里嫂子悄悄的给缝上了。

很长一段时间，兄弟俩闷头做事，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下田干活、一起收工回家，就是不说话，哥哥赌气，弟弟也赌气。某天夜里，吃罢饭，女人先进屋了，他也起身准备回屋，雪叫住他，哥。

他怔住了，这是长久以来他叫的第一声哥。他以为是要和好，没想到雪说，哥，俺嫂子是个好人，你别老倔，惹她偷偷地抹眼泪。

他愣了，但没多想，回屋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听躺在他旁边女人沉稳的呼吸声，他生平第一次失眠了。仔细琢磨兄弟的话，怎么也想不通。

早上四五点时，他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听见河对面有人喊自己，老郭家的，快点，快点。似乎是催促他到某个地方去。

他一下子惊醒了，看看窗外，还一团漆黑。

原来是个梦。

他蒙头继续睡，这天他醒的比平时晚，太阳升到半空了，周围一片光亮，他才睁眼。女人站在锅后面说，老小不见了。

他猛地一惊，想起昨天晚上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今天早上似真似假的梦，前前后后串在一起，他明白了。

吃罢饭他到河对面的湾子里打听，说是几个人早就约好的，凌晨走的，这会儿估计到北京了。

怎么办，鸟儿大了总归要飞的，总不能把他留在身边，他也不能撂下老婆孩子去找他。

他一个人在田地里干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久，河对面湾子的几人陆陆续续回了，唯独不见雪。他找他们问话，大家支支吾吾。

他打听不出确实的消息，一年又一年，他的孩子大了，夫妻俩过了磨合期，生活渐渐有声有色，地里的活，庄上的事，日子越过越滋润。

他慢慢淡忘了雪的事。

老人所有关于雪的记忆在一夜间被唤醒，他看见墙头的花都睁开眼睛。

年轻人唤他伯，说俺爹死的时候还念叨着你呢。他攒了好多叶子烟，说是留着回去看你，你最爱抽这个。知道回不去了，他就自己抽，抽得他肺坏了，咳出血了。

……老人望向挂在墙上的烟具，女人不让他抽，他老早就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