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打开咖啡罐,发现罐里只剩下一小勺咖啡了。他从炉子上端下锅来,把里面的水往地上泼去一半,然后用小刀把罐里最后一点儿混着铁锈的咖啡末刮进锅里。
“十月份下葬一定很可怕。”她说。可是上校没留神听她说话。他打开窗子。十月已经来到了这所小院。草木葱茏,地面上到处是蚯蚓拱起的小土堆,看着这些,上校的肠道里有一次感到,十月这个不祥的月份真的来临了。
上校给钟上完发条,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他把鸡抱进厨房,拴在炉座腿上,给罐子换了水,又在旁边撒了一把玉米。一群孩子从破栅栏钻了进来,围着鸡坐成一圈,静悄悄地看着它的一举一动。
“别盯着它看,”上校发话了,“总这么看会把鸡看伤的。”
小家伙们就像没听见似的,有一个还掏出口琴吹起了流行曲。“今天不能吹,镇子上办丧事呢!”上校这么一说,那小家伙马上把口琴塞回裤兜,上校走进卧室去穿送葬的衣服。
上校郑重其事地做着每个动作,他双手的皮肤光润,紧绷在骨头上,表面像脖子一样长有痣斑。他先把漆皮靴靴缝里的土都弄干净,然后才穿上脚。直到此刻,妻子看见他穿得和结婚当天一样,这才发现丈夫老多了。
但他没有接受这番好意,而是径直进屋去向死者的母亲致哀。一进门他先闻到扑鼻的花香,紧接着感觉到一阵热气。上校竭力想在挤作一团的人群中间开出一条道来,可不知是谁用手推着他穿过一副副神情呆滞的面孔,一直来到屋子的尽头,来到死者那大张着的深鼻孔眼前。
死者的母亲正在用一把芭蕉扇驱赶着棺材上的苍蝇,其他几个黑衣女人则呆呆地望着尸体,神情就像人们在看着河里的流水一般。突然,屋子尽头响起了某个声音。上校挤开一个女人,走到了死者母亲身旁,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咬紧了牙关。
“我向您致哀。”他说。
她没有回过头,而是张开嘴发出一声号叫。上校心头一惊,觉得自己被哭成一片的无形人潮推向尸体,他想扶住墙,可是又够不着,那边也挤满了人。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语:“小心,上校。”他转过头,正好和尸体面对面。但上校已经认不出他来了,他虽已僵硬,看上去却依然生气勃勃,而且似乎和上校一样茫然,他浑身上下都裹着白布,手里 还握着一支短号。等上校在一片痛哭声中抬起头想喘口气时,棺材已经上了盖,正被七高八低地沿着一条摆满鲜花的斜坡向门口抬去,鲜花不时在墙上挤碎。他出了一身汗,关节又疼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直到雨打湿了他的眼睑,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街上。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说:
“快点儿,老兄,我正等您呢。”
这人是堂萨瓦斯,他过世儿子的教父,也是他们那个党唯一一个躲过了政治迫害并能继续住在镇子上的领导人。“谢谢您了,老兄。”上校应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走在伞下。乐队奏起了葬礼进行曲,上校听得出来,这里面少了一支铜号,于是他第一次确信,死者是真的死了。
“可怜的人!”他喃喃地说道。
邮船在最后面。上校心事重重地看着它靠岸。他认出了舱顶的邮袋,系在蒸汽管上,盖着油布。十五年的等待使上校的直觉变得越来越敏锐,正如那只公鸡使他日益忐忑不安一样。从邮电局长上船解下邮袋背在背上的那一刻起,上校便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与码头平行的有一条街,那里简直是一座迷宫,到处使陈列着五光十色的货物的店铺和货摊。上校跟在邮电局长身后,沿着这条街走着,和往常一样,他满怀着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医生正在邮局门口等着取报纸。
“大夫,我妻子让我问问您,我们家可曾得罪过您。”上校对医生说道。
医生很年轻,一头乌亮的鬈发,一副整齐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牙齿。他倒是挺关心害哮喘病的老太婆。上校一面向他详述病情,一面注视着局长往不同格子里分信的每个动作,他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真教上校恼火。
医生拿到了信和一卷报纸。他把科普宣传的小报往旁边一放,先粗粗浏览了一遍来信。这时,邮电局长正把信分给来取信的人,上校则瞪大了双眼看着写有他姓氏字母的那一 格。一封蓝边的航空信使他更加紧张起来。
医生拆开那卷报纸,先看了看大新闻。上校则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那个格子,盼望局长在它跟前停下来。可他没有。医生放下报纸,看了看上校,又看了看在电视机前坐下来的邮电局长,然后又把目光落到上校身上。
“咱们走吧。”他说。
局长连头抬都没抬。
“没有给上校的任何东西。”局长说。
上校觉得不好意思。
“我没在等什么,”他撒了个谎,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情转向医生,“没人给我写信。”
上校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住了。整整一上午,她都在盘算往后三年的日子该怎么过,认为再也不用每星期五去受那份罪了。她收拾好房子,只等这九百比索。她开了一份最急需的物品清单,没忘要给上校买双新鞋。卧室里也腾出了放镜子的地方;而现在,这一番计划突然幻灭了,她又羞又恼。
“真对不起,”上校不好意思地说,怀着难以克制的负疚心情看着那只木板刮子把阿尔瓦罗的钱一下子刮走了,“都怪我多管闲事。”
阿尔瓦罗没看上校,而是微微一笑:
“别担心,上校。到情场上再试试嘛!”
忽然, 吹奏曼波舞曲的号声停了下来,赌钱的人都举着双手散开了。上校听见了身后响起了步枪上膛时那种节奏清晰、令人胆寒的短促声音。他想起兜里装着拿份传单,明白自己已经不幸地陷入了警察的搜查圈。他没有举起手便转过身来,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如此近距离,几乎是面对面地看见了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他个头矮小,皮肤黝黑,有点像印第安人,一脸的孩子气。他就站在上校对面,枪口直指着上校的肚子。上校咬紧牙关,用手指轻轻拨开了枪筒。
“借光。”他说。
他直视着那双猫头鹰似的小而圆的眼睛。霎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被这双眼睛吞噬,嚼碎,消化,然后又立即被排泄了出来。
“您请便,上校。”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积累起来的七十五岁——才到了这个关头。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他说:
“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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