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与死亡如此接近!
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他眼角处有湿润,然后在我们撕心裂肺地呼唤中,瞳孔慢慢发散,变灰,凹陷,眼皮缓缓下垂......
六月七日早晨七点四十五分,我失去了爸爸。
如此平常的一天。清洁工照例在东方还未撕开第一道光线前就敲响了城市交响乐的第一个音符。沐浴着晨辉的大爷大娘灵敏地伸伸胳膊抬抬腿。孩子们惺忪地揉着双眼跟在大人身后。
如此平常的一天,于千千万万人群中的一员,我,也没有了爸爸。
就像《唐山大地震》中的那句台词: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爸爸生于解放那一年,他最崇拜的人是毛主席。去理发店会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指着毛主席的头像示意仍一脸懵的理发师照着剪。冬天在保暖衣与厚厚的羽绒服之间永远有着一件白衬衣,而扣得工工整整的衬衣领子彰显着他的一丝不苟。
爸爸出生的年代注定了他坎坷艰苦的命途,幼年丧母并遭遇苛刻的后母,为他的一生抹上了悲情色彩,而三朵金花的相继出生更是让他斗志涣散消沉低落了半生。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文文弱弱与世无争的父亲,却依然是他三个女儿的骄傲。
爸爸很聪明,脑子灵,喜欢看书,关心历史与国家大事,待人也很谦和,除了我们几姐妹怕他,周围的人都亲切称他为“喻老师”,大家都习惯遇到问题来请教他。
他懂很多实用的技术,都是自学成才,照相,拉二胡,改修机电,缝纫,配钥匙,孵化,养药虫,他甚至一个人建起了一间房子,运用杠杆原理硬是把一根主梁呼哧呼哧地拉上了房顶,在几个黄毛丫头的惊愕中连喘气都透露着一丝志在必得!
他是那么全才,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
在他不那么严肃的撅指可数的日子里,我们喜欢的便是听他讲他曾经走乡串户为别人照相谋生的那段岁月中稀奇古怪的见闻,也忐忑不安地在他用自学的冲印技术洗照片的黑色小屋子里呆一呆,好奇地看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摆弄着一张张底片。
而最让我们挺直腰板满脸崇拜的,便是听他讲他少年时去北京看望毛主席的故事,要知道,他可是全县选出来的三名学生中的一员。
他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自命不凡,只是在我们羡慕的眼神中,在缓缓升起的荣誉感中,不紧不慢地沉稳地徐徐道出,表达清晰流畅,遣词用句很精准,无不体现出一位百年老校妥妥的学霸风采,他大手一挥,模仿着当年见到毛主席时主席对他们说的话“同学们好,同学们好”!目光坚定且发着光。
我不禁为这位头发花白精神挺拔连走路都带着风的七旬老者眼泛泪光。
而他嘴角浅浅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高,以及他那句掷地有声的,类似家训的一句“喻家人户绝不拉稀摆带”(重庆话:做人站得稳行得正),瞬间让我对这位老人,我的父亲——肃然起敬、怜悯心疼!为他前半生没有儿子的消沉,为他后半生接受现实的坦然,为他有些懦弱的脾性,为他刻意与女儿保持的距离却也不拒绝女儿靠近的温情,更为他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份傲娇!
然而——
正是这样一位多知多才傲娇的老者,却在临走的前几天大便失禁!忍受着人世间最不堪的尴尬,紧闭的双眼与默默的顺从让人痛心与不忍!
他就那样无力地靠在卫生间的角落,任由在他“女大避父”的信条中长大的女儿擦洗他弄脏的身子。他摇晃着的身子仅靠着头部的力量支撑着他卡抵在墙角,无力的双臂垂下,就那样倔强地,沉默地,悠悠地抵着墙角,任由女儿洗净他的身子,替他穿上尿不湿提上裤子。
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而我想到的却是两个字——尊严!一位父亲的尊严! 却是他再也无法维护的尊严!
我很痛心!我想每位女儿都会有的痛心!他的无助,他的难为情!他的害怕!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爸爸的病来得太快,快得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为他用大笔的钱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快得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接受生了重病的事实,眼底就收尽了世间最后一抹光线。他排斥吸氧机,背着我们取掉吸头,他拒绝坐轮椅,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他始终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还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都等着他一一去实现!
他没有等到!
谁也没有料到,他走得那样快。
临走前一晚,我守着他,叮嘱他不要下床不要去上厕所,告诉他已经穿好了尿不湿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他闭着眼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可半夜迷迷糊糊的我被一阵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惊醒,原来是他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扶着墙壁往厕所方向挪去,没有力气导致他的拖鞋发出很大的声音而惊醒了我。
我有些后怕与自责,如果摔倒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他的倔强,他的自尊,他的不服输,他不愿接受自己如此的无能,与病魔做着最顽强的对抗。扶他进主卧房间里的马桶以至于不让他蹲下去那么辛苦,但他用颤抖的双手撑住门框坚决不进去,因为那是女儿的卫生间,他不进,他在用全身力气维护着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
我骄傲的父亲!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可好!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竟然有些享受他生着病伺候在他旁边为他端茶倒水的日子,享受着他第一次把大便拉在床边,我高效地解决掉而内心腾升起的与他当年一样的那种志在必得感,那种伴随着我半辈子以来一直想得到他认可的期待感,类似于无声地向他证明“生女儿同样好”的骄傲感。
他不再严肃,躺在病床上,任由我按摩他的手和腿,轻声说着话,一改以往的距离。他像小孩子一样听话,顺从地听从我们的安排,几十年来内心一直渴望的无缝的父爱似乎在那一刻得以满足,而这一切,却要以他的重病来成全!
而也是这一切,他到死都不知道!
昨晚又梦见他了,从病床上爬起来,躲在一处墙角抽烟,而我宠溺地夺下他已抽掉半支的烟,他满脸笑意,没有生气,竟有些许孩子般的淘气......
爸爸,天堂可好!
我想天堂一定很好,无灾无难,你依旧可以成为另一拨人的“喻老师”,你依旧和气而智慧,沉稳与受人尊敬,无病无痛的天堂一定可以让你骄傲到底,尊严永存!
女儿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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