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怀旧的年龄,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四十年前,照片上的人都是一枚枚青涩的果子,刚从盛开的花蕾下冒出毛头,在枝头等待着成熟的季节,历经各种艰辛,通过不同渠道,有的逃避了上山下乡的磨难,有的经过广泛阔天地的磨砺,一块进入贵州轮胎厂,成为了中国的领导阶级 ——工人小哥和小姐。
轮胎厂,今日贵州的上市公司,当年我们工作的地方,也是我们迈入社会的第一个台阶;内胎车间,是这个工厂最轻松的车间,但却是全厂污染最历害的车间,也是一个缩小版的轮胎厂。历数轮胎厂的各个车间:炼胶车间最肮脏,要在两个大滚简组成的炼胶机上把炭黑与橡胶象揉面团一般按比例混合、融汇,他们下班后一身炭黑粉末,整个人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犹如非洲兄弟。文革武斗时曾有一段逸事,一人在被对立派拿着梭标追得走投无路时,急中生智,一头扎进炭黑堆,马上成了隐身人。炼胶人下班后走进溶室淋浴,只见黑水从身体流至地上,汇成一道黑色的溪流在水泥地上流淌;成型车间最累,男男女女弯着腰,把钢丝锦纶线与橡胶组合成圆型轮胎的型状,男的做大胎,女的做小胎,车间内成型机像战士的队列一般整齐,人随着机器的转动而手脚并用,时间长了,手都会因此而粗糙,变形;硫化车间最热,成型后的轮胎送到硫化车间去高温烘烤,让橡胶、硫磺与炭黑起化学反应,增加橡胶的强度与韧性,使汽车轮胎能够历经坎坷,履行万里。硫化是轮胎厂的撒哈拉,即使在寒冷的冬天,那里都热度极高,在三伏天日子的热烈程度可想而知。轮胎厂最好的工种是机修,检验和食堂,但那不是我们这一伙人的菜,按下不表。
我们所在的内胎车间是黑白两道通吃,酷热冷累均佔。炼胶机,我们有,硫化炉,我们有,压出机,我们有……从橡胶卷板进来,到内胎出去,整个内胎的全部工序都独立地完成,完全是一个缩小的轮胎厂。黑的炭黑、黄的硫磺,白的滑石粉在车间的上空,在车间的每一个角落飘浮,橡胶的酸楚,硫磺的呛鼻、汽油的辛涩,各种难闻的气味从车间的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冒出来,紧密地缠绕着每一个人,经过了一天的熏陶,连回到家中都有一种挥之不去,难以形容的味道,即使下班洗澡回家也是如此,好似阶级的烙印一般不能抹煞。
内胎应该是轮胎厂污染最严重的车间。虽然有劳保,发得有口罩,但因为太热,大家都不愿意戴,上班时不仅脸上似被施了一层脂粉,眉毛也如仙风道骨的老道一般雪白,那鼻孔里更是少不了滑石粉的充塞,肺里还不知吸进了多少,矽肺病也是内胎人的职业病,不过那时没有职业保护和维权的意识,患病之后都不知病的源起,能因病而调至更轻一些的工种,譬如库房、检验就对这血汗工厂心存不尽的感激和庆幸了。
工作劳累,生活枯燥,前途渺茫,一月劳累之余,所获微薄。轮胎厂三年,记得第一年学徒,工资16.5元,一年满徒20.50,第三年定级36元,其实都是熟练工,一星期就能掌握,却要熬他两三年才转正定级,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剥削明目而张胆,而且心甘情愿。那时领工资真不用数,单手一抡,三五张钞票,一目了然。当年贵阳的海光牌皮鞋15元一双,一月工资,一双鞋而已,伟大的领导阶级连皮鞋也买不起,天寒地冻之时在省高院门口等交通车,双脚冻得直跳,也只有不停跳动才不致冻僵。车到厂区,一车人不约而同往烟囱方向看,一旦看到那50米高的烟囱没有黑烟冒出,一阵欢呼声就从车厢里迸发出来。那是因为设备检修、停电停水,当天就会停产,不用再换衣上班,不过也不能走,到车间里面,政治学习又开始了,那主任书记的报纸读得味如嚼蜡,翻来复去,就那些套话。只有那些女工,尤其是上海的师傳,从包里拿出劳保发放的棉纱手套,拆成棉线,绕成线团,再用棒针打成衣服,任你上面读得天花乱坠,她在下面自顾忙活,眼睛虽然盯着读报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手中却左右穿梭,飞针走线,一场学习下来,纱衣又长了几寸,或是袖子又结好一只,她们已被这无聊却又无奈的政治学习修炼成精,能够应付自如了;而男人们则无所事事,或望着挂满粉尘的屋顶发呆,或是暗地盯着心仪的女孩寻思表白方式,更多的是点燃一支朝阳桥吞云吐雾,打发时光,那报纸的内容从左耳贯进,又从右耳溜出,学了半天,空白一片,一片空白,大家都习已为常,无怨无艾,只要能逃脱繁重的劳作就是幸福,就是胜利。而我的香烟就是在那样的氛围中被熏陶出来的,因无聊而接下一支,点上,被呛,掐灭,下次又来,习惯,吸完,有味,买烟,发烟——一个新烟民就此诞生,四十年来,为国家税收做出了巨大而无私的贡献。
工厂的生活虽然劳累和艰辛,但乐趣依然不少,年轻人不知未来的艰辛,只看见眼前的阳光。我自己是内胎的工序基本都呆过:最早是硫化,因眼镜有雾,看不清仪表,于是转到垫带,太酷热,夏天都是光着身子干活,现今肚子上和臂上仍留有不少当年被铝模烫伤的疤痕;后又被调至压出,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当时机关干部每月的粮食定量是27斤,而我粮本上的定量是42斤,七两米的特大饭盒顿可以吃一盒。车间里的‘’冰果露‘’(其实是糖精加色素)从口中灌下,汗水又从硕大的胸肌间顺流而下,身体就如同一块海棉,刚吸满了水,又被高温和劳作挤出,蒸发,如此循环往复,衣服完全没有穿的必要,汗透了贴在身上更不舒服,只有那些女工,再热也得穿着,不过她们干的活相对轻松,不会大汗淋漓,也就能保存矜持稳重了。
其实,幸福与快乐是相对的,那年月能有一城市正式工作,能逃避上山下乡的悲惨宿命就是一个莫大的幸运。再说,那时每个人口袋里也就那么几个叮叮作响的小钱,没有明显的贪富差别,也就没有心态的不平衡。那时的幸福,是下班后冲洗掉一切疲惫和肮脏,乘上交通车在夏季风的吹拂下往家中驰骋,那时的痛苦是在飘雪的寒夜赶往厂里上夜班,漫漫长路何时到终点,漫漫长夜何时能到头。那三年的岁月,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无法离弃,只是心中隐隐地感觉,一个变革的时代已经和即将来临,我绝不会一直在此无尽的黑暗中沉沦,我最终一定能逃出生天。由于心中的希望大于生存煎熬,于是,我对于轮胎厂,对于内胎车间并无多少痛苦的记忆,并无多少辛酸的感觉,反而觉得那时阳光灿烂,青春澎湃,留在记忆深处的,都是难忘而甘美的回望,这就是青春的年代,因着年青而充满希望,因着年青而无忧无虑,就像那些今日声称青春无悔的呓语,伤疤好了,痛楚随之遗忘,也像那些头上留下道道刀疤的老大,不用头发掩盖,反而剃一光头,让伤疤熠熠生辉,成了炫耀的资本。
轮胎厂三年,所遇趣事不少,有几桩,至今难忘。
其一是师傅的鸟巢。
轮胎厂是由上海大中华橡胶厂部分内迁而至,大多是举家同来,但也有部分夫妻分离,人,总有七情六欲,革命的激情也不能压抑,于是,‘’轧姘头‘’的现象屡禁不止。车间内有一上海老师傅,姓蒋,好像家属在上海,一人独居贵阳,身心难免孤寂,于是经常口无遮拦,开那些女工的玩笑,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嘴巴上吃点豆腐而已,一旦招惹的人多,激起了众怒,加之这老蒋也是个好脾气的老头,一众女工内心怨怼,决心整治他一下,让他收敛一些。于是,当他某天再肆无忌惮大开玩笑时,几个女工问他敢不敢来真的,他答曰有何不敢,于退几人一拥而上,把他弄翻在地,抬到凡尔台上,剥下裤子,用刷子溅满胶浆,把他那关键部位涂满了黑糊糊的橡胶,那胶浆可是汽油融解的,一旦汽油挥发就是板胶一块,那老头被汽油渗得嗷嗷直叫,女人们得手后一哄而散,剩下那老头自己想办法处理这鸟事。此事后来一经传播,竟成笑谈,但当时也没有被当作伤风败俗的作风问题处理,而老蒋,仍是狗走千里,秉性难移。
其二是双杠被毁。
那时年轻,精力旺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车间门口有一空地,堆有一些换下来的无缝钢管,扬国庆与我一合计,在车间拿来焊机与割刀,三下两下,用废料在那儿做了一个双杠,一个单杠,把地上一挖松,在锅炉房运来一些炉渣,沙坑也有了,大家就在休息时去锻炼几下,比试一番。一个月下来,胸肌突飞猛长,三角肌坚硬如铁,腹部一块块豆腐干突出显现,夏天穿着背心走在路上,都感到自信无比。不过好景不长,那车间内的闷敦子彭光彪看到我们几个效果不错,也凑了进来,但他性急,一口饭就想吃成一个胖子,他的岗位是内胎硫化,几分钟烘一条胎,但烘胎中间的间隙他都要去舞几下,肌肉没多久向兰博体形发展,但也没过几天,他也生产了不少废品。他们班长反映到车间主任那儿,这可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大事,那时的车间书记是个姓林的上海人,在文革中因武斗被打瘸了一条腿,走路一长一短,一拐一瘸,外号林瘸子,那个林跛子知道此事后,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也不询问一下,拿起当时我们割钢管的割刀,又是三下两下,瞬间就把我们辛辛苦苦做成的单双杠给放倒在地,我等唯有敢怒而不敢言,谁叫那家伙因此误事呢。以后只有跑远一点,去炼胶车间后面树林里去锻炼。那时一天不练都不舒服,每日翻飞如燕,于今想来也缺乏保护,够危险的,但今日身体的底子很多都是当年打下。有歌曰:不经历风雨,那得见彩虹,有人说:感谢生活,感谢艰辛,想来不无道理。
其三是不识泰山。
那时会多,但我又最讨厌开会,车间班组的会人少,只有硬着头皮参加,而全厂的大会我都溜号,从不参加,反正人多,无人知晓,也正因此,却无意触犯龙颜。
一天中午,我到食堂打饭,因炉子里烘着垫带,要赶回去开炉,一看排队人多,就插到一个同车间工友的前面,才站定没多久,后面一人拉着我领子把我从队伍中拎出来,我回头一看,是一胖胖老头,心里立刻火了,问他为何如此不客气,他说我插队,我告诉他要赶回车间开炉,他说你这是不守规矩,我说,即使我不对,你可以告诉我从后面排队,也不能拎着我衣领拽出来,你这是对人的极不尊重,他理屈了,直问我是那个车间的,我大声告诉是内胎的,他说我让你们车间处理你,我一听,知道是遇到一个什么‘’官‘’了,但当时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老虎,回曰:随便,我不怕,那老头却也再没吭气。打得饭出来,别人问我,你知刚才那人是谁,我说不知,他告诉我:连厂长都不认识,那是王洪生。我才知是大老板,不过吾一工人,苦力一个,无所畏惧,对此全不在意,反正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时的我,可真是见了皇帝也不低头,这也是自己经常跷会的结果,有眼也不识泰山,相信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不过那时的工人有极强的平等意识,那时的领导也没有如今这般骄横和刚愎。
从七六年进厂,到七九年离开,不到三年时间,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结下了一些难解的情缘,有时深夜的梦中,还会回到那火热的生活,品尝那苦艾酿成的醇酒。今问与多年前的同事相聚,有的已是一别近四十年,不经人提醒,已对不上姓名,一旦经过点拨,往事马上历历在目,只是今昔对比,物是人非,不由感慨岁月如刀,光阴似剑,昔日少女飘逸的的青丝不再浓密,明亮的双眸已雾霭遮掩,曾经少年的额头已沟壑纵横,头顶大多荒芜一片,当年的羞涩与青葱,幻化为今日的无忌与放肆,于是,当初深埋于心的隐情,于今昭然告白,只是良缘难续,各自唏嘘,春日的花季早已消逝,秋天的冷静邃然降临。啊,当初,如果;啊,今日,如何?只是一切的如果都只能是如果,只有命运的安排是偶然,而一个一个的偶然,导致了今天的必然。
这就是人生的偶然。
这就是命运的必然。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选择能够重来,如果命运重新掷下骰子,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你会怎样?怎样……?但生活没有如果,该怎样就怎样。人在回首之时,总感慨命运的无常,一切却又似乎是定数,都像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无法逆转和改变,但在每一条岔路上却又充满了偶然,这,也正是生活变幻不定的而滋长的魔力与魅力吧。
在这人生的秋日,阳光虽然依旧灿烂,但拂面而过的风,已透出了阵阵凉意,树丛虽然绿荫如盖,但黄叶已开始在风中飘零,在这人生的秋天,你才深深悟道,原来人生中的许多际遇和机缘,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犹如河面浮萍,随波逐流,自己不能把握前途和命运;又如一场牌九,只到了快要结局时,彼此都亮出了底牌,才恍然看见,当初的那一把牌,竟然打出了意想不到的结局。
过去时光,永不回头,追忆似水年华,空余怅然迷惘。今天我们聚首一堂,不只为回忆,更为续友情,毕竟,我们的青春,是在一起蹉跎和消磨,我们绚烂的梦,是一块彼此装饰,没有我,没有你,生命就会少了丰富的回忆,因为命运,我们相遇,因为命运,我们分离,在这分隔的岁月,方才知晓,已有工友深陷困境,更有同伴真的远离,去到那解除一切痛苦与烦忧的境地,更多的,都成为退休的老头大妈,才脱离了沉重的劳作,却又陷于麻将的争斗和广场的漫舞之中。
过去的日子如流水,一去不复回,未来的日子如水流,众臂难挽留,回首当年,不胜唏嘘,展望未来,前路迷离,在这人生的秋日,我们已习惯了秋叶缤纷,看多了夏花凋零,在这聚首的日子,已不再为往事伤悲,也不会为岐路叹息,今日,让我们只为重逢举杯,让我们只为安康庆幸,喝完了这杯,再樽上一杯,为过去的旧感情,为流逝的老时光,为明天的常相聚,让我们一起举杯,让我们共同畅饮。
旧感情 老时光 旧感情 老时光 旧感情 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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