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一位朋友遭遇车祸离世了。
回忆最后一次见到的亡友活蹦乱跳的身影、他胖乎乎的脸蛋上儿童般调皮但始终诚恳的嬉笑,总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恍惚,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是多么脆弱,生命是何等偶然。那样一个一顿饭前还在乐呵呵或怒冲冲的生命,突然就因为一件本来和自己没有多少必然联系的意外,从此不再生动,从此,他只是一具躺倒在冰冷厚土下的遗体,“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所谓人鬼殊途,一旦轮到自己和熟知的人之间,竟然是如此冰冷陌生和不可思议。
去年,亲眼见到一位失足坠楼的女研究生支离破碎的躯体,至今过去大半年了,提及惨痛,依然难以克制情绪。最初一个多月的时间,一直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惨烈的场面。但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它。我无法说服自己,我不能理解,我不相信那是真实发生的悲剧。我自以为是一个强悍的男人,有一次,和一位小师弟说起这件事故,我竟然流泪了。
想想吧,一个风华正茂的生命,仅仅因为一个偶然的事故而破碎在寒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睁睁看着生命无奈离去,生者却也只能无奈……
那是一位福建女孩,从来没有见过雪,来到华中的第一个冬天,见到了她平生第一场雪。纷飞的晶莹雪花让她欣喜若狂,在宿舍楼七楼的窗口,儿童一样的她伸出双手,去迎接那飘飘洒洒的上天的精灵。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儿童一样欢快的笑脸,蓦然从这个雪白的世界上消逝、破碎……
她的名字中有一个“雪”字,遥远南方从未见过雪的父亲母亲在女儿的名字中取一个“雪”字,一定寄托着某种美好的希冀。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承载着美好希望和祝愿的一场雪,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夺去了与他们生命相连的另一个年轻的生命……
难道这真是冥冥中宿命的悲剧?
如果真是这样,上天,你太残忍!
关于她的死因,有人推测为自杀。尽管自杀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怯懦的悲哀,但假如她真果真如此自愿选择,那么,她的同学亲友们或许能够稍微找到一丝安慰——对于一颗承受不了外在世界强加重荷的心灵,以那样的极端方式离去,毕竟是她某种自愿选择的解脱。所谓逝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自杀,给予生者的,是长久的叹息,给予死者的,也许是永远的解脱。
然而,诸多迹象表明,那位女研究生不会是自杀的:她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出事前一天,她还和同学一起买了一双漂亮的棉拖鞋;她在平时是一个比较开朗的女孩子……所有这些细节都悲伤地向生者证明,她对生活有多么热爱,她对世界有多么留恋……她绝对不会是自杀的,她生命的破碎,违背了她对生命的强烈追求,她的离去,是上天残忍蛮横的剥夺!
上天,你这无处不在的冷酷力量,我诅咒你!
那一段时间,在美丽的校园里,看着一个个年轻活泼的生命,充满青春气息,在校园里快乐地走过来、跑过去,一次次地想到,那个破碎在冰冷水泥地面上的生命,本来也应该正在这样快乐地跑来跑去,和同学们一起,说笑打闹;那个破碎在冰冷雪地上的生命,原来也是这样穿着五颜六色的漂亮衣服,微笑着,或高声喊叫着同学的名字,一边背着书包或者抱着书本,在高大的樟树下匆匆行走,一边象大多数女生一样,馋嘴地吃着零食……
每个人的一生中注定都要经历一些其他生命的终结。仅仅与闻正常和非正常的生命终结,更多的只有悲伤。当你亲眼目睹一个生命意外的破碎,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你看到,也许仅仅一个小时前,她那顶可爱的无檐绒线帽子,还在和鲜活的生命一起,充满着青春的快乐活泼;而仅仅一个小时后,那可爱的绒线帽子,和冰冷的支离破碎的躯体一起,成为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生命、让人悲伤不忍睹的遗体和遗物……
因为无法接受悲惨的现实而不断幻想着,能够有一种高科技,可以把破碎的生命物质聚合在一起,于是,生命就会奇迹般地复活。我固执地相信,这应该是可能的,是符合科学法则的:生命不就是物质的一种存在形式吗?只要组成生命的物质一样也不缺少,重新聚合在一起,它就应该能够复苏,哪怕它曾经破碎过!
而冰冷严酷的铁定法则却总与美好的幻想违背,顽强的生命在某些时候却又那么脆弱和偶然,偶然得只有一次,脆弱得无法复原……
作为养育着下一代的父亲,我因此深深懂得了生命的意义。生命的偶然和脆弱,让为人父为人母者更加珍惜生命,并深切感受到沉重的责任感,并重塑我们的人生观,使我们能够努力克制自我私欲,努力学得宽容,努力学会关爱他人,最终努力去爱护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包括人类以外的其它生命。
其实,无论天上的飞鸟,还是水中的游鱼,抑或草间的走兽昆虫,我们都是自然的儿女们,人类没有丝毫理由轻视任何一个看似卑微的生命。人类的悲悯如果仅仅停留在自身之间,那么,这样的悲悯就不是发自灵魂的对生命的热爱,至多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爱人类并这自然中的一切,生命的共同世界才能够成为和谐健康、充满温馨欢乐,不再有恐惧、敌意和寒冷的天堂。
事实上,许多人正在这样做着,大家以一己自觉卑微的爱心,默默奉献着,默默同情、悲悯着周围那些看上去更加卑微脆弱的生命。这样的爱心,如早春时节山坡上细碎的野花,孤独地一株静静开放时,也许毫不起眼;当你不经意间抬眼望时,明媚的阳光下,已有烂漫的花海,昭示着生命的茁壮,昭示着爱心的无处不在。
有一次,带着女儿在珞珈山下的东湖边散步,见到一位姑娘正在放生几只牛蛙和乌鳢。她是武汉大学的哲学博士生,一个以冰冷的理性问题为研究对象的年轻女子。我想,她对于生命的悲悯也许会有另外的理解。
看着几只肥胖的大牛蛙在早春的湖水中笨拙地划来划去,几乎有随时溺毙的可能,我笑着说:“它们本来就不是生活在野生湖水里的生灵,你这份爱心,它们也许不领情呢。”
姑娘腼腆一笑:“即便这样,它们也可以在自然界中正常地生,正常地死,比惨遭杀害被人吃掉的非正常死亡总要多少给人一点安慰。”
我哑口无言。是啊,世间万物,只要能够循着生命的本来轨迹,生着固然是生命的愉悦,即便在完成生命灿烂过程后自然地终结,也是一种安宁的美丽。
谈起爱心和悲悯,姑娘淡淡地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施以爱心只是为了自己内心能够找到一种安慰。”
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
总有一些人,行善事而从未感到是在付出;他们不需要回报,甚至感觉不到是在行善;爱心的施与只是他们心灵的天然冲动,悲悯源自心灵深处对生命的关怀。他们就是常说的好人。在好人那里,爱心和悲悯与生命时刻同在。
还有一些人,他们对爱的需要和付出念头、对生命的同情和怜悯,大多数时候湮没在自我欲望的嘈杂中;他们心灵深处本来也存在的爱和悲悯,如同蒙上了灰尘的珍珠。然而,当这样的内心情怀被外力激发起来,他们的表现会同样强烈。
罗素说过,在他的生命历程中,灵魂深处一直有一些单纯却强烈的冲动,时时激励着他,那就是对爱情的向往,对知识的渴望,对人类灾难的悲悯情怀。
每次买回家活鱼活虾,孩子们都吵闹着不让杀害——贪吃的、所谓理性尚未健全的孩子们倒是比成人们更能抑制口腹之欲。不是孩子们已经成长起来的那点理性战胜了食欲的本能,而是人类天然的爱心和悲悯同情,在孩子们的心灵中尚未被所谓的成熟理性湮灭!
如果说,个体和群体的成熟就是理性驱赶了童年时期所谓幼稚的天然爱心和悲悯情怀,那么,这样的成熟,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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