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每次喝醉时,絮絮叨叨都是关于我的事儿。最初,我还会反驳几句,争吵几句。后来,我直接就一句话把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回去吧。”
我望着窗外,心情平静,却跃跃欲试。
父亲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悻悻然,且欲言又止。
还有一句更伤人的话,我也说过:“你问过我想来到这世间吗?但你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当然是用更直白的家乡话,且是吼出来的)
父亲只是愣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眼中的闪躲,我目光直逼着他。他慌张地低下了头,我却一点也得意不起来,更没有愧疚。很快,父亲又旧事重提。顾左右而言它。他总是这样,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永远都只讲别人(母亲,妹妹)的不好。
我曾数次亲眼看着父亲在我面前落泪,声音嘶哑,脆弱得像风雨飘摇中的小船。我麻木地望着他,然后飞快地把目光重新投向屏幕。有口无心的我。
其实,不止父亲,还有母亲和妹妹,无一幸免。都被我说哭过。
我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我是说,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内心里并不怪任何一个人的。我没有“持强凌弱”的习惯,我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甚至,很多时候,我都有在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振作一点、冷静一点、清醒一点、多一些快乐。
后来,我才知道:“执迷不悟”的,是我。
是的。我过得也挺惨的。比他们可惨多了。他们面对的是“鸡零狗碎”的琐事,烦心事,苦事。我呢?完全没有生活,甚至完全不知道如何生活啊。
这样的日子我连着过了四年,谁人知呢?
我藏着掖着,把所有的苦闷和苦衷往肚子里生咽,不喝酒真的咽不下啊。我怎么样呢?装着、演着,假装快乐着,还想着如何劝他们客观、释怀、放下……清醒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说一句“实话”。
知道吗?我花了近十年来对抗父亲,又花了近十年来对抗母亲,再花七八年对抗自己。那种日子,那种阴霾,那种压抑……谁人曾体会过呢?
我是早熟的。三年级大概就知道什么是善恶了,也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了,更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我就理解了绝大多数人。然后呢?我各种迎合、巴结、讨好父母,与此同时,却又无比厌恶自己。
我看着父母欣慰的笑,看着他们对邻居炫耀,看着一个个“大人”的笑容,我傻笑着。心里想的却是其它事儿: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是我选的?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好?我可坏了,不仅坏还不改。
是啊,那时自负聪明,行动力又强,各方面都比同龄人了解更深,可那又怎么样呢?摊上那样的父母,摊上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儿吗?
我是说,越了解自己渐深就越是容易从自己从他人身上看见自己厌恶的一切:父母,自己。
那时,我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主动承担家务活,各种帮助家里,各种积极主动,我不是虚荣,我不是为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夸奖”,我更不是为了所谓的“成为父母的骄傲”,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去认真想一想,去停下来想一想: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
然而,这么多年下来,我总算发现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笔帐,且都有自己的一套算法。最关键的是,无论怎么算最后都是(自己吃亏)亏的。且都是(自己)接受不了的。
上了初中,我大概就学会了这项“技能”。当然不是和他们一样,只知道内耗自己,折磨自己,自己和自己过去。我是说,我早早地就学会了“威逼利诱”。零花钱,我总是能要到;请假,我总比别人容易;讨老师喜欢,与同学争利,各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甭管是与谁辩论,我总有办法让自己处于优势。
我的日子过得太顺了。顺利到我几乎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从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来安放自己:心安理得,且毫无挂碍。
人间很好的。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更好了。这样所有的“好”都可以为我所用,多好啊!
然而,你知道的,来人间几十遭,总难免遇到些自己在意的事儿。我是说,总不至于一直漫不经心地活着吧!
总有温暖的、感动的、悲伤的、恐惧的、幻想的、想象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与坏”,多热闹,多欢悦,多喜欢啊。
可是,奇怪的是:越是我在意的、想要的、想完成的,就越是阻碍重重,且一路障碍。反而是我漫不经心时,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实现,生活简直处处是“惊喜”啊!
可惜,当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时,所谓的“惊喜”又怎么可能动摇意志呢?
也是这时,我才逐渐意识到我所对抗的究竟是什么。是的,就是我所厌恶的一切:表面的、肤浅的、冲动的、情绪的、黏糊的、依恋的、热情的,乃至于温暖的一切。
我是说,这些就像一面“照妖镜”,瞬间将我戴的“假面”戳破。里面露出的是丑陋的、肮脏的、黑暗的、卑劣的、虚伪的、冰冷的、极端的、自私的,乃至于连我都觉得“于心不忍”的一切。太可悲可怜可笑可耻可恨可恶了。
真好。我享受着一切的既得利益,完全不顾后果,完全不在乎任何人在乎的任何事,我随心所欲,我肆无忌惮,我不择手段。
这人间很好,好到让我心疼。
我是说,当我逐渐理解了越来越多人,当我越来越能亲身体悟到越来越多人的种种,当我意识到我的麻木、冷漠、冰冷在不断褪去,露出我的“敏感”,终于我体会到疼了。深入脊髓的疼。刻骨的疼。窒息的疼。
我想在乎点什么了。我是说,我不再以自己为耻,不再责怪任何人,甚至不再计较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任何事、任何后果、任何反噬,我都受着。唯独,我不敢面对的是自行灭亡。
我有罪,但不能自救,也不敢奢求救赎。
所以,我只好逼所有亲近我的人,最好是所有人把我遗忘,所有人推我一把,所有人把我毁灭吧……果不其然,越是想要偏偏得不到,呵!真是命好啊!
也就是这时,我发现:原来我一直恐惧我父爱想不开,结果我父亲却安慰起我来了;我担心母亲受不了、承受不住,结果她说,想逼我“死”没那么容易;我妹妹一度向我诉说着自己的压抑和重压,结果却反过来开始理解我……人间真的很好,我不要下辈子了。
突然想起早年间的一个网名“左手罪孽,右手堕落”(忘了出处,大概是出自某“非主流”吧)。现在倒像是“左手运好,右手命好”,唯独一颗心“稀巴烂”。
负债是我选的,花钱买时间;还债是我选的,花时间还钱。接下来,一一清债,不够就拿我“命”(时间,业力,善)来偿还吧。
最后,但愿我孤苦伶仃,但愿我又聋又哑,但愿我一生无所依凭,但愿我能够多承受一些,承受所有的苦愁忧难……但愿我,没有下辈子。下辈子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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