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青碧的梅子,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偏执的喜爱,它在青碧的枝头叶间,半生不熟,欲熟未熟。
盛夏的时候,哪里绿树成荫,清樾连片,哪里就是风水宝地。一个偶然的机遇,我找到了我的“宝地”:在群山和平川交汇的开阔处,一半是田园,一半是荒地。这里有一片不大但却茂密的梅子林,一团团,一串串的青碧梅子挑逗性地拥挤躲藏在青碧密叶间。我的放光的双眼,喷射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兴奋激动,不觉得满嘴涎水。
我对酸脆青梅的钟爱,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是啊,对于一些事情,我们自己喜爱的不得了,甚至是感动得心潮澎湃,泪流满面,但别人却无动于衷,甚至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正如蒂尔说过的:“一个观察者可能认为某样东西非常重要,可是在另一个观察者的心目中,同一样东西会变得无足轻重。一如诗人威廉•布莱克在他的一封信里所说的:’有些人看到一棵树,会感动得流下眼泪,可是在其他人的心目中,那只是一棵拦路树罢了’。”我的偏爱与他人无关。
难道我对青梅的钟爱与生俱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一种习惯,“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年少的时候,市面上没有卖半生不熟的青梅(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再说,就是有卖的,我也身无分文。想吃时令水果,必须乘主人家或管理者觉得还不到时候,而没有严加看护;青梅未熟,没人看管,能够轻轻松松地摘到手。有人说过:“同一社会事象的反复,会使我们的反应牢固地变成我们的第二天性。”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体验,形成了我在美味中,偏爱青梅的固定不变的模式。
我的嗜好怪异吗?我是不是“另类”?未必。《三国演义》将《世说新语》里的记载,借曹操嘴更通俗易懂地说出来:“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看来这青梅慈悲为怀,救人于危难,生津解渴的酸,魔力无限,深深地扎根在记忆中,一旦想到,翻涌的津液就会滋润干裂的嘴唇。不仅曹操、刘庆义、罗贯中觉得好,众军士全都觉得好。我不仅不例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灰白的天空下着小雨,我独立在乡间的泥路上,面前的梅子林里,地上野草茂密,弥漫的晨雾里,饱含着微冷的凉气;也许草丛里有蛇,但我抑制不住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漉漉的野草进去。绿叶丰盛茂密,青梅和绿叶差不多一样的颜色,很不容易找到它们,但只要看见一个,周围就有十几个;我站在树下仰头向上,才能看得清楚,滚圆饱满的青碧梅子,全身湿透,挂着小小的水珠,洁净鲜亮。
轻轻地摘下一枚光滑的梅子,拿在手里凝视着,我不知道它的神色是欣慰还是悲戚,仿佛向我暗示什么。也许它在羞怯地等待着我的品尝,然后把种子带向天涯海角;也许它还没有准备好,嗔恨我太性急、太鲁莽了。
可是,我不能等待了。
“酒饮微醉,花看半开”,梅吃未熟。半生不熟的青梅,表皮与果肉都生脆,那一种酸,凝聚、提纯和冷藏了夏日的酸味酸魂:纯正典雅、热情奔放、新颖奇妙、提神醒脑、清火解渴,慢慢地品尝,有神仙般的满足和舒畅。一口咬下去,酸得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舌头、牙根、嗓子眼和腮帮子全都颤栗瘫软,涎水如同暗泉,从嘴巴里的每一个角落奔涌而出,热泪盈眶,无比惬意!在这炎炎夏日,舌尖味蕾全都沉浸在夏季可爱的凉爽里,有如清风扑面。赛珍珠说过:“父老吃了酸果,致令儿孙为之齿软。”但我随吃随软,不留后患。我不会心生贪念,欲壑难填,五六枚就足够了,适可而止,给离别后的思念留下自由呼吸、情意缱绻的空间。
我并不太喜欢酸味的代表或典范——醋,这不奇怪,因为它是呆滞的、死板的、绝对的酸。只有青梅那鲜活的、新颖的、奔放的、浓烈的脆酸,才是美妙的,充满了难以想象的神奇韵味。酸,只是它的躯壳;鲜,才是它的魂魄。
孔夫子说:“不时,不食”。这个“时”,可长可短,长则一个季节,短则一时半会儿。更苛刻地说,就是当下,就是此时此刻。青梅从采摘下来的从那一刻起,生命之光熄灭了,生命之魂消散了,紧实硬脆的果肉就开始粥样软化,变态性地快速熟透,不可逆转地腐烂;无论摘下来的果子有多么的青碧,一夜过后,它就开始从果尖泛红,又沿着中间一条痕线向外渗透,整个果子由纯粹的深绿,变成浅绿和绿黄,直到全部变成红黄或鲜红。在一个时间段里,它的颜色会更加艳丽,但它的光泽却越来越暗淡,形态越来越干瘪。只有在它的生命源头刚刚被截断,但生命的余波还在荡漾,这个时候的新鲜,才让人满嘴涎水之后,口齿生香,余味绵长。
我对青梅的钟爱,虽然说有些“另类”,但决不是像“嗜痂之癖”那种令人恶心的荒诞不经。《南史》记载:“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而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邕去,灵休与何勖书曰:’刘邕向顾见啖,遂举体流血。’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常以给膳。”这花花公子应该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但他的这个嗜好,足以证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也许刘穆之的孙子刘邕在野蛮饮食中,还算是“文明仁慈”的。据说有的人吃鸭掌,是将活鸭子关在铁皮为底、铁丝为栏的笼子里,再将各种佐料调成汁液,用火在铁皮下烧烤,鸭子被烤得渴极,拚命喝铁丝外面的汁液,然后经血液循环,佐料进入鸭掌,等这鸭子被活活地烤死了,鸭掌就成了美食。这样的残忍邪恶,完全彻底踏碎了人类良知的底线。
树木不能行走和移动,它的一生就伫立在一个位置,若非人们的需要,现在的家园,就是未来的墓地。如果种子自然落下,长出来的小树苗被大树浓阴覆盖,见不到阳光,就不可能长大,甚至会夭折。树木知道这个绝后的危险,所以它就生长出好吃的果子来引诱动物(人也是动物),以便随着动物们的活动,把后代带到另一个地方,长大成材。它的果子就是让动物们吃掉,这不是奉献,是互惠互利,合作共赢。所以,花朵开放,就是要凋落,不凋落,就长不出果子;果子就是要被动物吃掉,不被吃掉,就不可能生生不息,延绵不绝。这是它的智慧,也是它的宿命。
我站在树下,慢慢品尝几枚青梅,像以前一样把果核包好,找一个土地荒芜但肥沃的地方,挥手将种子扔向那里。这不是虚情假意的仁慈,这是虔诚的还愿,是洒下碧绿的希望。
青梅是鲜活的,鲜活才能传神!
我钟爱的青梅,只会在夏季的短短的几天里,它的鲜活,它的酸脆,它的新颖,它的短暂的神奇生命,成就着别一种滋味的浓烈和美妙。
2022年6月9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