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模糊,却总觉得确有其事。仿佛是有一个穿着小花袄的小小身影追着父亲的脚步,终于没有追上。父亲和母亲跑厂去了,丢下她给奶奶爷爷。那年她一岁半,正式晋升为一名留守儿童。
她的童年是漫山遍野的绿草,和一把小小的镰刀;是山谷间的河流,和出来望风被抓住的大螃蟹;是背着疯跑的小背篓,和她用蔓藤遛了大半年的一块心爱的石头。
她真的喜欢那个石头,现在还记得它的样子,大概两指厚,一个半圆,像是沿直径被切开的一个饼子,切面有几丝不平整的纹路,像脚心。于是她叫它“小脚心”。她太喜欢那个石头了,揣起来太重,索性用一条长长的葛藤绑住,她牵着另一头在尚未经修整的泥路上奔跑。她一跑,石头就跟着跑,不停翻滚,划拉起小小的一圈尘土。
她牵着小脚心上学,放学再牵着她的小脚心回家。和一同回家的小伙伴经过田埂,耕种的妇人笑问她:“小美,又遛着你的小脚心呐?”那时的她多么骄傲张扬啊,小脸自豪地一扬,欢快地应道:“嗯呐,就是我的小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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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当她停下狂奔,葛藤的另一头竟没了重量——小脚心丢了。
记忆戛然而止。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沮丧过很久?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寻找了多次?难过得哭了?她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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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模糊,却总觉得确有其事。奶奶在旧屋的檐下抱着她,问:“小美,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她说:“明天就回来。”
第二天,奇迹般地,那个男人光着上身,胳膊上还有玉米的叶子划出的红印,用他的格子衬衫包着一大堆糖,放在和她一样高的旧旧的方桌上。那样多颜色的糖果,她不曾见过。
奶奶让她喊“爸爸”,她很想喊,但嘴巴好像被谁贴了封条,怎么也撕不下来。那个男人让她把作业本拿来看看,她递给他。他翻了翻,指着第一页的第一个词问她:“这个怎么读?” 那是用铅笔写的稚嫩的一页字,第一个词是“谜语”。她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回答:“谜语!谜语!谜语!……”但她没能发出声音。那男人说,“看来你不认识啊,这是你抄别人的吧?” ——“不,不是,我认识的,我真的认识!真的!……”身体里的声音在回答,但那个人听不见。
隔天是要出门吧,记不得为何是那人给她梳头发。他坐在椅子上,翘一个二郎腿,把她圈在中间,一只手拿着梳子漫不经心地给她梳头发——她枯黄稀疏的一把把儿头发,另一只手还夹着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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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她曾多次回想
头发梳好了吗?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小小的心被一种盛大的欢喜填满。那年,她7岁,小学二年级。她不知道,那大概是她这一生里,与这个人最近的距离。
过了十好几年,她想起当时的场景,心说,那男人也会耍帅啊。
是啊,他应当是帅的,不然她怎么会有那样帅的一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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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方的小城,坐了好多天的火车,来到北方的大城市。当她看见那个女人时,竟然脱口而出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她至今仍然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她说爸爸明天回来,爸爸就真的回来了?为什么她能够一眼认出妈妈,毕竟从1岁半到7岁,已经有太久没见过,不应是记得的年纪啊。
妈妈爱弟弟多一些吧,她太清楚了,但她无力改变这一切。
弟弟小她两岁,在父母身边长大,乖巧可爱,还会撒娇。她是女孩,却学不会。她努力不犯错,好好学习,努力洗碗做家务像曾经用小小的镰刀割遍山野的青草。
妈妈不那么爱她,她太清楚了。她故意犯同样错误却得到不同“刑量”,她问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却不是温柔细语,她考了100分,却没有人表扬。
房东太太逗着弟弟,问那个男人,“你更新喜欢儿子还是女儿?”父亲当着她的面,对别人说,“我更喜欢闺女。”她太明白了,那个男人谁也不喜欢,他以为她懂,所以说谎,他不知道,她全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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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悔了,她被那个男人的糖果欺骗了,她再也无法回到长满青草的山城,没法回到更小的时候。她想回到那个没有俗世心思,没有隐忧和更多期盼的纯真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小孩子,模样乖巧,牵着她的小脚心在山路上奔跑,汗水从小小的脸颊上流过,就用手背擦掉。
她回不去,只有去成长,不那么刻意却记住了更多不被爱的细节。
只要我能对他们特别好,也可以被爱的吧。她想着,用好成绩升了初中、高中,上了大学。弟弟成绩不好,止步高中。 她以为要是做得足够好,总会被爱的吧,爸爸妈妈太辛苦了。她马不停蹄地长大,大二就经济独立了,大三起年节都给父母买买买。她太累了,但能够为他们付出她感到骄傲,当他们向别人炫耀她送的礼物时,她终于感觉到被爱。
她很累,又坚持着,自己觉得还蛮伟大。但事实她太清楚了,他们还是不爱她。
在他们吵架要分开的时日里,她鼓励那个男人好好努力,说自己可以挣钱不要他给一分钱,但那个男人还是在某个夜里的11点,在电话的另一头说,“我不要你了,你也不用管我。”
时日辗转,他们终于还是又在一起了,日子好像过得不坏。但家里并不宽裕,有一天,她的妈妈对她说,“再怎么也得给浩儿买套房子,至于你我就不给你备嫁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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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努力,将来也能帮帮你弟弟。”
“找个有钱的男孩啊,你看你表姐,你比她差哪儿?”
“给买的手机还行,怎么不给顺便买个手机壳和钢化膜?”
“弟弟就快结婚了,你怎么也得讲‘万'数的送红包吧?”
电话里的问候像公式,努力不用心或是努力往心里去,都听得到出那关心演得拙劣。
她不被爱,她太痛苦了。
弟弟没给她买手机,没给他买皮大衣,他们还是很爱他。她那么努力地爱他们,弟弟玩游戏不工作花他们很多钱,他们还是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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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被爱,却无法逃脱。她努力精彩地生活,却总会被这魔咒轻易击中,落泪再努力忘怀。她去知乎该怎么办,但没人能给“樊胜美”一个完美的答案。
她偶尔暴戾地想,“世界以痛吻我,我特么扇它一个大嘴巴子!”可这一切并不能就此冰释。
母亲节要到了,她不想看见听见一切美好的故事和虚晃的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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