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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们讲述自己,冬天的凤阳川像捂了一床被子,沉闷、温突。下雪了,我从窗户看见外面白的雍肿的世界,低矮的院墙上公鸡神经质地东张西望,小孩子们抓了雪球扔在我的玻璃上,他们扮着鬼脸,抑扬顿挫地唱:乔寒冰,疯女人,把老爹的脸皮抓成芝麻饼。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把自己弄丢的,我是从那个叫金柱的男人手里死里逃生的女人吗,那个在洞房花烛夜血红着眼扇我耳光,像驴子一样吼:老子花的是黄花姑娘的价,贱货!那个撕破了我的脸皮,也彻底撕毁了我生活信心的男人是不是有两副面孔?我不能确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没病,我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是红润的,我温存地笑时脸就像一朵绝望的花。还有这些书,《百年孤独》《审判》《白痴》《忏悔录》……它们是门,一扇一扇朝我打开,只是它们不通向外面,它们通向荒芜、孤寂、深渊。
我想离开,一点痕迹都不留,像一只鸟一样一缩身就蹿出天外。我没有病,我用石子在墙上画满门。
房门是锁着的,整个凤阳川的人都造我的谣,他们说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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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父亲的脸皮抓破了,他烧了我半箱书,他说都是那些书害的,如果不供我读书,我就会像凤阳川所有的丫头一样,安分地干活,安分地嫁人,安分地生娃。他顶着继母劈柴般的咒骂把我供到高中,他一直以为那是他在继母面前最大的战绩,但他现在发现他错了。
蹲在墙角的父亲一下老去许多,被我抓破的脸已结了血痂,像一张烤糊了的芝麻饼。母亲在世时,他是何等叱咤,他骑到母亲背上,抓着她的头发,用胳膊粗的擀面杖使劲擂母亲:没用的娘们儿,装一肚子丫头片子,老子绝户了,你也别想好过!母亲那时也就30岁,她生了五个丫头片子,除了我和招弟,别的都溺死了。那年母亲怀了第六胎。父亲请了一个瞎子占卜,瞎子说,你命里只有一个儿子,你这个儿子是挂在树杈上的,什么时候来不知道,来了能否活不知道。
父亲是再也不懂得疼惜母亲了,他连两个月等待的耐心都没有了,他拿了母亲积攒下来的仅有的一点钱去赌博,整天都不见人影,挺着个大肚子的母亲又是背柴,又是担水,一个大雪天,她从井台上摔下来,那时孩子已七个月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回家时孩子已生到裆里了,母亲大出血,当天夜里,当人们把在另一个村子里赌博的父亲找回家时,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她说:我终于生出儿子来了。
那是个男孩儿,只是瘦得像只猫,一直紧闭着眼,接生婆子使劲地抽他的屁股他都哭不出声来,那个孩子只活了三天。
父亲从母亲去了那天开始沉默了,他再不粗着喉咙喊我们了,8岁的我那时还不懂得悲伤,父亲温驯了,家里安静了,一时竟从末有过的感到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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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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