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写作·疯狂与恐惧

孤独与写作·疯狂与恐惧——杜拉斯《写作》

孤独也意味着，或是死亡，或是书籍

写作是未知数。写作之前你完全不知道将写什么。而且十分清醒

人身上负载的是未知数，写作就是触知。或是写作或是什么都没有

我写作。写作从未离开我。我不知道书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每本书和每位作家一样，有一段艰难的、无法绕过的行程。孤独，我还不知道它后来如何。我还不能谈论它。我相信的是这种孤独变得平凡，天长地久变得平庸，而这很幸运

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的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它失血，连作者也认不出它来。首先，永远别将作品向秘书口述，无论她多么灵巧，在这个阶段也永远别将它交给出版商审读。

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这是孤独。作者的孤独，作品的孤独。开始动笔时，你会纳闷周围的寂静是怎么回事。你在房间里走的没一步几乎都是这样，不论在白天什么钟点，无论光线强弱，是室外射进的光线还是室内的白天灯光。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不曾对任何人谈到这点。在我孤独的这个最初时期，我已经发现我必须写作。我已经被雷蒙·格诺认可。雷蒙·格诺的唯一评价是这句话：“别做其他事，写作吧。”

身在洞底，在洞底，处于几乎绝对的孤独中而发现只有写作能救你。没有书的任何主题，没有书的任何思路，这就是一而再地面对书。无边的空白。可能的书。面对空无。面对的仿佛是一种生动和赤裸的写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写作中的人没有对书的思路，他两手空空，头脑空空，而对于写书这种冒险，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他没有前途，没有回响。十分遥远，只有它的基本的黄金准则：拼写，含义。

生活中会出现一个时刻，我想是命定的时刻，谁也逃不过它，此时的一切都受到怀疑。这种怀疑，孤零零的，它是孤独所拥有的怀疑。它出自孤独。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我想许多人会承受不了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会逃跑。也许正因为如此并非人人都是作家。是的。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实话。如此而已。怀疑就是写作。因此也是作家。所有的人与作家一同写。这一点人们早已知道。

我也相信如果没有写作动作之前的原始怀疑，就没有孤独。从来没有人用两个声音写作。可以用两个声部唱歌，也可以弹奏音乐，打网球，但是写作，不行。永远不行。将一本书按照阅读的方向引向读者，这很难。如果我没有写作，我早已成了难以医治的酒徒。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法继续写作的迷失状态……既然迷失了，再没任何东西可写，可丢失，于是你写了起来，一旦书在那里，呼喊着要结尾，你就写下去。你必须与它具有同等地位。在一本书没有完全结束以前——也就是说在它独立地摆脱你这位作者之前——你不可能永远丢弃它。这像罪行一样难以忍受。我不相信有人说的话：“我撕掉了手稿，统统扔掉了。”我不相信。或者是写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并不存在，这不是一本书。如果此刻不是书，我们总是知道的。如果将来永远不是书，不，我们不知道。永远不。

这使写作变得粗野。类似于生命之前的粗野。你总能识辨它，森林的粗野，与时间一样古老的粗野。惧怕一切的粗野，它有别于生命本身由于它不可分。你顽强奋斗。缺乏体力是无法写作的。必须战胜自己才能写作，必须战胜写出的东西。这事很怪，是的。这不仅是写作，文字是夜间动物的叫声，是所有人的叫声，是你与我的叫声，是狗的叫声。这是令人绝望的大规模粗俗。

写作可以走的很远……直至最后的了结。有时你难以忍受。突然之间一切都具有了与写作的关系，真叫人发疯。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了，你不认识的人你却似乎还在等待他们。大概只是因为我已经疲于生活，比别人稍累一些。那是一种无意识的痛苦状态。我不想面对他人保护自己，特别是面对认识我的人。

作家是很奇怪的。是矛盾也是荒谬。写作，这也是不说话。是沉默。是无声的喊叫。作家常常带来轻松，他听得多。他不多说话，因为不可能对别人谈写成的书，特别是正在写的书。不可能。这与电影、戏剧和其他演出相反。与一切阅读相反。这是最困难的。最糟糕的。因为书是未知物，是黑暗，是封闭的，就是这样。书在前进，在成长，朝着你认为探索过的方向前进，朝着它自己的命运和作者的命运前进，而作者此事被书的出版击倒了；他与梦想之书的分离就像是末胎婴儿的诞生，这婴儿永远是最爱。

仍然写作，不理睬绝望。不：怀着绝望。怎样的绝望，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写的与作品之前的想法不一样，就是失败。但必须接受它：失败的失败就是回到另一本书，回到这同一本书的另一种可能性。

写作永远没有参照，不然它就……它仿佛刚出世。粗野。独特。除了那些人，在书中出现的人，你在工作中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作者永远不会为他们惋惜。不，我对这有把握，不，写书，写作。因此通向舍弃的门永远敞开。作家的孤独中包含自杀。他甚至在自己的孤独中也是单身一人。永远不可思议。永远危险。是的，这是敢于喊叫所付出的代价。

书里有这个，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样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它是一种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仅仅是日常思想。写作的功能中也有它，既然你每天都可以自杀，那你首先也许会想不要每天都自杀。这就是写书，不是孤独。我谈论孤独，但我当时并不孤单，因为我要完成这个工作，直至光明，这是苦役犯的工作……

人们身上负载的是未知数，写作就是触知。或是写作或是什么都没有。

写作是未知数。写作以前你完全不知道将写什么。而且十分清醒。

这是你本身的未知数，你的头脑和身体的未知数。你的头脑和身体的未知数。写作甚至不是思考，它是你所具有的能力，属于在你身边与你平行的另一个人，他是隐形人，出现并前进，有思想有怒气，他有时使自己自己处于丧失生命的危险之中。

如果你在动笔之前，在写作以前，就大概知道会写什么，你永远也不会写。不值得写。

写作就是试图知道如果先写会写什么——其实只有在事后才知道——这是人们可能对自己提出的最危险的问题。但也是最通常的问题。

写作像风一样吹过来，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笔头的东西，他和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