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苗

丫丫苗，丫丫苗，白天吃了，夜里嚎。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一首儿歌，这儿歌可能只有我们村的孩子会唱。我们唱这首儿歌的时候并没有快乐的心情，而且只是在我们春天上山放羊的时候唱，用来互相提醒，不要让自家的羊吃了丫丫苗。

丫丫苗是一种在我们这里春天最早发芽的草，叶子有点像韭菜，但是弯的，长不高，大概就十厘米左右，不开花，也不结种子。每年春天里，天还很冷的时候，春寒料峭，它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地下拱了出来，石头缝里、干草丛里、树林下的落叶里、石块下，到处都是这种小草。这种小草的生命力特强，无论土地多么贫瘠，无论天气多么干旱，无论春天来得多么晚，它们照旧早早地发芽，茁壮地成长，所以这小草成了山里田野中最早的一簇绿。所以我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小草，因为看到它，我就知道春天马上就来了，我们放羊的孩子就不用为到哪片山里放羊能让羊吃饱而发愁了，因为春天把全部的山间、田野都变成了草地。

但这小草除了能给这山里田野带来最早的一簇绿意，别的却真的是一无用处。

山里田野中春天早早发芽的几种植物都是可以作野菜吃的。比如野蒜（薤白）、地枣子（它的学名叫绵枣，它的地下根茎像一个大枣核，所以叫它地枣子，因为长在地下）、荠菜、榆钱等等都可以吃。这在我们小时候很重要，因为这些野菜是我们一段时间内重要的口粮，虽然它们可能没有什么营养，但我们那时候也是不讲营养的，我们只求有口吃的能填饱肚子，大人填饱肚子能有力气干活，孩子填饱肚子不会饿得哭，能让我们挺过每年春天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但是没有人吃丫丫苗，虽然它和地枣子的苗有些相似，地下的根茎也相似，很多没经验的人挖地枣子的时就把它当成了地枣子。但这种小草不好吃，苦涩的很，我小的时候尝过。不光是这种小草，很多的乡下的植物以及它们结的果实、种子我都尝过，因为那年月无聊得很，也没什么可吃的，像我这样的喜欢琢磨事的孩子到了山上割草、放羊的时候就喜欢尝尝各种野果子或草根。当然说喜欢琢磨事是假，主要还是饿。结果就是除了苦，还有恶心，甚至会中毒，有的时候在山上尝了有毒的草可能会丢了小命。

这不有一次，初夏的时节，山上的狼毒花开得甚是鲜艳，我们就挖狼毒。狼毒的根茎是黄色的，很鲜艳的黄色，狼毒的根茎很粗大，就像一块山芋那样。于是我就咬了一口，嚼一下，苦涩难忍，随即吐了出来，感觉嘴唇和口腔全麻了，舌头也不好使唤了，不停地呕吐。好在那时候山里沟沟坎坎多，大多有下雨积下的水，还没有完全干。我自己找到一个小水坑，趴在边上，用手捧起水喝上几口，不停地呕吐，吐了再喝。那水很浅，能看到里面已经有了活的水生虫子，也有落下的飞虫，也有惊蛰后醒过来的蝎子、土鳖虫，已经淹死在水里面了。水坑边有动物的脚印，大概是狐狸、野兔，或者是獾之类的动物的，它们应该也到这里来喝过水。或许是那样的水有了那些虫子，那水已经成了中药汤，有了解毒的作用，这是我后来学了中医认为的，但当时不管那么多，因为口干舌燥，又加上呕吐，所以口渴得很，就是觉得渴，喝了那水就不渴了，无意中自救了。

那儿歌中唱的“白天吃了，夜里嚎”是啥意思呢？可能你会认为是那些羊白天吃了丫丫苗夜里会不住地叫。其实不是，而是因为有的羊吃了太多丫丫苗会出现肚子胀，好几天都不吃东西，还可能会胀死。这就不得了了，那时候一只羊可是一大家子人的希望，如果是公羊，年底还指望卖几个钱过年呢。如果是母羊就留下来，来年就盼着能生一窝小羊，也可以剪羊毛，这都是一家人主要的收入。所以当放羊的孩子让羊吃了太多的丫丫苗，晚上羊就出现了不好的表现，比如不吃东西，不喝水，主要还是不欢实，躺在地下，显得很蔫，大人就会明白这羊吃了太多丫丫苗，一怒之下，就会让这放羊的孩子饱尝一顿皮肉之苦，那棍子打在身上，放羊的孩子就疼得大声哭喊。这好像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统一行径，挨了打就大声哭喊，好像那哭喊能搬来救兵救下自己一样，其实多半是给自己壮壮胆子罢了。由于那哭喊声很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所以我们把那叫做嚎。所以那儿歌说，白天吃了，夜里嚎，是放羊的孩子夜里被打得大声哭嚎。

所以我们都深知放羊的时候一定不能让自家的羊吃太多丫丫苗。但是尽管我们很小心，还是会有羊偷偷地吃那些丫丫苗，就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总是违反规定。我想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天气还冷，还没有更多的青苗长出来，这些早早长出来的绿油油的丫丫苗就成了那些羊口中的美味吧。所以尽管我们很小心地看着它们不让它们吃那些丫丫苗，但是总有些不服管教的家伙硬是去吃。它们硬是去吃的时候，我们就拿棍子打它们，可是由于我们那时候身子骨弱小，打出的棍子根本没有大人们打在我们身上那样的钻心的疼，所以那些硬吃的家伙根本不怕，甚至会用头顶撞我们。

小五就是那时候被羊撞伤的。小五是我们村的一个孩子，和我相仿的年纪，是个女孩子。她家那时候有五六只羊，其中有一只大公羊，那公羊的个子很大，很有力气，最喜欢用头顶撞人，而且它的头上还有两条大大的弯弯的羊角，就像两把尖刀。我们一看到它要顶人，就撒腿跑开。那一次，小五家的那只公羊看到一棵老桑树下长出了一大片丫丫苗，油绿油绿的，像一片长势很好的韭菜。那只公羊就跑到那棵老桑树下埋头吃那丫丫苗，它吃几口还抬起头来摆摆头，很享受的样子，大概它把那些丫丫苗当成它的美味了。

小五赶紧跟过去，用她手里的棍子不停地打那只公羊。但她的身子骨弱小，她的气力也太小了，那只公羊连停下来看她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只顾埋头吃丫丫苗，小五的棍子打在它身上好像是给它挠痒痒一样。我们几个男孩子跑过去帮她，但是当我们的棍子打在那只公羊身上的时候，可能它感到疼痛了，它一下子冲过来顶我们，我们赶紧四散跑开，它又回去继续享受它的美味。

但是小五不敢跑开，因为她知道那只公羊是她父亲的宝贝。那只公羊是他父亲养来作为种养的，每年能为她家挣到点小钱，那点小钱对她们家来说算是不小的一笔收入。而且那羊的身材高大，每年剪一次羊毛卖了也是一笔收入。所以她父亲拿那只公羊当宝贝一样，要是那只公羊有了闪失，估计小五免不了挨一顿毒打。所以小五一边用棍子打那只公羊，一边哭着对羊说：别吃了，别吃了。可是那羊仍然只顾享受它的美味。

最后小五只能扔掉手里的棍子，用两只手抓住那只公羊的两只角，想把它拉开。可能她这个动作惹恼了公羊，那公羊突然猛地甩头，一下子把小五甩出去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一块石头上。小五痛苦地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声音，我们赶紧跑过去，扶着她坐在地上，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很多年，小五都经常说胸口疼、腰疼，而且动不动就生病，大家都说她是因为那次被那只公羊顶出了内伤，伤了元气，我更是觉得她一直在病着，因为她一直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开口就说她是小五，她说她得了肿瘤，已经手术完，也做了几个周期的化疗，现在很难受，想在周末的时候趁我回老家的医院坐诊的时候让我看看。

我对小五生了这样的病一点都不意外，好像我早就料到她会得这样的病一样，因为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周末那天中午我看完上午的门诊，见到了小五。她一直坐在诊室门外等着，直到看到我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她才走进诊室。其实她的样子早已变得我认不出来了，因为从她嫁到外村去，我有快四十年没见过她了，但我还是在她一进诊室的时候我就认出她了。我直呼她小五，她问我怎么还能认出她来，我说：我记性好，你也没大变样。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脸红，因为我一说瞎话就这样。小五大概也看出来我瞎胡说了，她苦笑了一下，说：你一辈子也说不了瞎话。其实我是从她一个特殊的动作认出她来的，她习惯一只手按着胸部，另一只手同时或替换着扶着腰，这就是她那次被她家那只公羊顶过后留下的毛病。

现在村外的山都被外面来的人开发了，建成了这乐园那营地，山上的树早已被砍光，也没有多少空地了，也早已看不到养羊的了，因为村里已经不让养了。但春天在路边的干草丛中还能看到零零星星的丫丫苗，我回村里时有时会拔一把那丫丫苗，放在鼻子边闻闻它的青草味，那青草味刺激着我的嗅觉，进入我的脑海，仿佛那些年那些事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