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读了渡边淳一的《钝感力》，感觉比他写的故事还要浅。内容几乎就是把这个有点陌生的标题重复解释，直到我神经过载。虽然不算很好的阅读体验，但其中接近生活的例子多少对如何处事有所引导。所谓的钝感，可以说是被生造出来的一个叠床架屋的词汇，所以到现在也没见有谁在讲道理时引用过。曾国藩早就以身作则了“结硬寨，打呆战”的成功学；俗话中也常形容一个好相处的生意人是“发憨财”。比起可适用场景更具体的词汇，“钝感力”这个仅仅具备概括力，而缺少粘性的概括，很难占据读者的注意力带宽。也许不被记住恰好达成了让读者获得“钝感力”的初衷吧。一言以蔽之，这是教人怎样不“龟毛”的学问。
在社会历练过的人，都能亲身感受到“钝感力”或其他类似概念的实践价值，从舆论上普遍对处女座的戏谑就可以想见。处女座最被熟知的特质，就是“龟毛”，几乎能画上等号。如果不怕被别人说成龟毛的的话，可以尽可能耐心地解释说：“龟毛”这个词是闽南方言，词源是古语“龟毛兔角”，望文生义就是乌龟长了毛，兔子生出角。以前指的是比较次一等的祥瑞，毕竟龟兔不是什么珍兽。现在再跌份一点，意思就引申为不容易被发现，但是又极其无聊、无实际意义的事。用作形容词，就是描述一个人总是喜欢计较那些常人不容易觉察，反正也不必被觉察的细节。这么理解起来，有所谓处女座性格的人，确实很“龟毛”。
也有人龟毛到，觉得“龟毛”是脏话，不该被使用，所以搬出了安徒生童话里的“豌豆公主”的比喻来替代。意思上虽然基本重合，但少了些粘性，毕竟脏字天生自带粘性。当有人引用“豌豆公主”来表达评价时，听者要调动相当的脑力来重现整个故事，遑论那些连安徒生是哪国人都不知道的。故事内容可以简述为，只有能被二十层底下的豌豆扰得彻夜难眠的女孩才符合公主的特征。如果真是公主就算了，换做一般人有这等讲究，那不就是龟毛吗？没啥好装的。
比较起来，钝感力似乎比龟毛在社交中更讨巧。可现实是，在社会中鲜少见到哪个粗枝大叶，甚至没心没肺，却能有所作为的人。很多道理他们其实都知道，然后就只是知道，没人问也就不再想起。“懂得了那么多道理却过不好这一生。”说的就是这类人。内化到人格中，能美化生活的钝感力，其实是对那些富有意义却容易被忽视的要素的极度敏感。只是这类值得较真的要素不多，所以平时都不显山露水。
一个龟毛的人，未必感官有多敏锐，只是对一些确实意义不大的小事过度讲究，损害了社交适应性。如果给感官的敏锐度划个指标的话，其实是多多益善，只要同时具备相匹配的神经带宽。所以说敏感其实是必要的，但想要敏感却不龟毛，在认知配置上，除了要有敏锐的感官，还得配上足够冗余的神经带宽。
做数据分析的人会常犯一个错误叫“过拟合”，就是在选择应该纳入考虑的参数时，力求面面俱到，结果没了重点，更指导不了实践。数据的庞杂暴露的是神经带宽吃紧；相反，只有神经带宽足够冗余，才可能正确地去粗取精、删繁就简。同时发挥影响的要素，如果被挨个分析的话，重要性是很难拿捏比对的。只有在认知系统中同时做出比对、排演，才能锁定那个对结果四两拨千斤的要素。所以神经带宽怎么冗余都不够用，能够同时分析的要素越多越好。由此，再看看什么叫神经大条。带宽过多本身不该是弱势，只是偏偏被配上了输入迟钝的感官系统，导致处理能力闲置，大概率会被注意到的都只是些确实没要紧的小事，也就都不上心。这刚好是龟毛的反面。
结论就是，神经带宽和感官敏锐度足够匹配，做事才能举重若轻。这不止是遇事时的游刃有余，更关键是擅长主动搞好事情。而最让别人无法复制的优势，是倍增了生命在实际体验中收获的意义。哪怕是吃一瓶几块钱的八宝粥，有人只感觉甜甜的、稠稠的，有人却能清楚尝出里面一共有几种食材，分别是了什么味道。花同样的钱，收获的体验价值相差好几倍。一个思想单纯的农夫，吃一个鸡蛋觉得幸福，那么能够想象到的有钱人家的幸福生活，不过就是一餐吃得起十几个鸡蛋。然而真正懂的风雅的人，是像袁枚那样，吃得出一个茶叶蛋要刚好煮够两柱香的时间，味道才最佳。“人生的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自以为过的简单平凡更能领悟快乐本质的人，是连自己的本能欲求都还没有搞清楚的无知群体。
悉数历史上的名士风流，敏感且有气量的人，恰能展示出最多样且内涵深沉的面相：可以是大智若愚；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更可以是一种具备不可复制的IP价值的个人品牌，无须刻意做作就能吸粉无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国志》中的周瑜，其中形象绝不是那个被诸葛亮惹得妒意暴增，结果心血管承受不了的苦情角色，这只是把自己龟毛至死的极端处女座。正史中有个巧妙的描摹——“曲有误，周郎顾”。前三字证明了周瑜除了琴艺高潮，更能明察秋毫，与人谈笑中也能察觉到琴韵的微微走音；后三字又呈现了其大度容人的君子之风，发现了琴师的失误，但全不上心，只当做是意外的插曲，不失其趣。所以后人有诗吟颂到“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如此的人格魅力，历史上应该是独一份。
最后再说回《钝感力》。客观上说，渡边淳一的文学成就不算高，他的高产得益于其挖掘素材的敏感度：男女间哪怕再琐碎的小九九都能被他挑出来，再掰开揉碎了，让读者充分吸收。不过读了他十几本书，感觉吸收到的体验算不上太有营养。可以推断，作者本人就是那种异常敏感，但是神经带宽不够的认知。用他自述的经历也能证明，对当年某位貌美心机婊的戏谑耍弄，一直耿耿于怀，结果被迫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这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散发着文艺清新调性的龟毛。所以，私以为，他成就最高的作品就是那本取材于亲身经历的《魂断阿寒》，因为曾经深陷其中，无法细窥全局，反而描摹出了最触动人的要素。
英文里有个很美的词汇——serendipity，指的就是为个体独家定制的意外收获。如果能给敏锐的感官配上冗余的神经带宽，就能够发现并欣赏一座神坛的缝隙中，背上仿佛烙了忍冬纹的蜚蠊。不论周围有多少人，都没谁有能力来争抢这一份意义的宝藏。
插图作者@Chris O’Donovan，图片来源于网络，如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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