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临安城。
子时初,樵楼二更鼓,鼓响两声。
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
这里的燕馆歌楼,被临安城一些人认为是意指平康里的花茶坊。
花茶坊前身借茶馆之名,行妓院之实。后凭借着一些关系成为临安城里最大的官妓乐营,隶属于朝廷教坊。迎来送往的都是没落家族的女眷们。
坊内亦有专门负责物色各路姿色身材皆上等的女子,然后送进坊内调教。
从这里调教出来的女子从不缺买主,有公侯卿相、世家子弟、或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等。坊内会先按天赋和姿色来分类,然后老鸨根据买主们的喜好和要求来调教这些女子。
她们多能文词,善谈吐,亦平衡人物,应对有度。
此时,丝竹管弦、艳歌妙舞,坊内客座满堂,好不热闹。
三楼其中一间雅间,坐了几个贵族子弟,他们正议论纷纷。
“听说今日花茶坊头牌媚娘引得达官贵人们争夺为其梳拢,你们猜媚娘最后选择了谁?”
有个陈姓男子答道:“我略有耳闻,没想到竟是他,他不是一向不近女色的嘛?怎么突然间,要花大价钱想要梳拢一官妓?”
梁姓男子笑道:“说明这媚娘魅力四射啊,这见过媚娘的人甚少,她也一直秘而不宣,虽说这花茶坊是做皮肉生意,但头牌媚娘却是被老鸨打出卖身不卖艺的招牌,简言之,你可与她吟诗作曲吃酒、却不能与之同床共枕。这样的规矩一出,有些许人嗤之以鼻,但也引来无数好奇想猎艳的男人,后来更是客似云来。他们纷纷认为这媚娘就如同蒙上了桃花源的面纱,神秘得让人想要探索。现在,便连那般惊才绝世的男子也想欲尝一番。”
那梁姓男子又说道:“听说,他此番还担任参谋军事,本我南宋军事力量薄弱与金国交战胜算渺茫,他遂使用空城计,与敌军打一场疑中生疑的心理战,最终大胜敌国。”
林姓男子吃酒后,会心一笑:“那样足智多谋的人,还是敌不过美人关。这不,今晚也想一睹佳人芳容。”
虽然他们也很想一睹媚娘之姿,但听闻今晚为媚娘梳拢的客人名单有他时,都只能忍痛割爱,成他其美。他如今被称为“帝国栋梁之材”,便连今上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过了半烛香的功夫,那边女子厢房有人轻轻推开了门,缓缓走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腰系玉带,手持白扇,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没有戴幞头,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屋里没人,就在那公子进屋欲转身之即,忽地有人从其背后用红色丝绸蒙上他双眸,那女子伸出玉指,手指像火一样穿过男子的外袍,自下而上一直到他玉白的脸颊,挑逗般大胆抚摸着,白衣公子喉头滚动, 面红耳赤。
屋内温度立马升温,耳鬓厮磨,打得火热。
白衣公子只是任她挑逗着,女子媚眼如丝,她的那种媚,就好像细细的,柔韧的将你慢慢拉向她。柔弱,断断续续,欲拒还迎,但是始终在将你拉向她。她轻轻一笑,声音婉转柔媚更显勾人魂魄:“侯爷,你动情了。真没想到,你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原来内心喜欢这种小把戏。”
白衣公子听罢,未语,只是伸手扯下那蒙着双眸的红丝绸,看着眼前妖娆绝艳的女子,轻衫罩体香罗碧,衫轻不碍琼肤白。秋波流转,娇腮欲晕,眼角微微上扬,而显得妩媚,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记忆中的她本是没有妖气的,如今却平添……
白衣公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开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将她方才所触碰的地方都擦拭一番。对于他明显的嫌弃,媚娘倒是不恼,饶有兴致看了他一眼。
白衣公子一掀衣摆,又在桌边坐了下来,少倾,声音温和看着她说:“为何不选择他?听闻他日夜在此等候,就盼着与你见上一面,倒是痴情男儿。”
媚娘忽地一笑,笑得那么肆无忌惮,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似乎要灼伤所有人的眼,笑完过后,接着缓缓道:“我又不喜欢他,何必给他机会,让他早早死心不更好?一腔热情用错了人就是付诸东流。更何况,今夜想梳拢我的人,不还有堂堂的侯爷你嘛?人称卧龙诸葛,又是绝代奇才,我岂能不掌握好机会,好生服侍你一番。”
媚娘语毕,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坐了下来,大胆伸脚勾住了他,脚尖轻轻划着他的鞋面,然后缠过来,绕住他的腿,调笑道:“要是能得了侯爷的青眼,引得侯爷从此折腰不上朝,你说我是不是从此背个妖妓的骂名?”
白衣公子饮酒一杯,对于她这种举动丝毫不在意,唇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道:“你还是没变。”
听到这话,媚娘这才收回了脚,笑声更甚:“可我现在看你,感觉还是那么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就这么两句话后,两人相视而对,室内一刹空寂,仿佛透过彼此双眸,好似也穿透过那些悠长模糊的记忆,记忆蔓延开来,那个少女怀抱着杏花,杏花白色的花瓣中,带着淡淡的微红,就好同少女般的娇羞。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桃红李白,撩人心魂。她的双眸,清如水亮如星, 笑容干净明丽。一路笑看人世繁华,一路笑看波诡云谲,一路笑看世事无常。
白衣公子选择避开方才的话题,他只说道:“女子有个好归宿终究不是坏事,抛开别的,我看他是不二人选。”
媚娘丝毫不避讳的说:“我喜欢的人早就死了,他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春梦,后来他死了,我的梦便醒了。”
“侯爷又将我送给别人?这次又要当谁的棋子?奴家该为侯爷如何效劳?”媚娘回眸一个璀璨的笑容,眸子却冰冷。
白衣公子只是将手中白扇一放,睨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已经跟花茶坊的人打过招呼了,过不了几日你就可恢复自由身。”说罢,转身就走,只是走到门口,略停住脚步,又说道:“一个女子在乱世独活也不易,出去后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罢!”然后他终究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风寒凉,如同从那条岁月的河流里流淌出的寒水,转瞬间就湿透了她身上的单薄衣衫。这样的夜里,烛火如一股魔力 ,在吸引着飞蛾,令它神往着,兴奋着,不知疲倦,更不愿离去。
等他彻底走远,媚娘将那白扇一展,却见,扇中有两笔折枝桃花,似是刚画不久,比着枝头分外鲜。
折枝桃花旁边,附有一句诗:笑看红尘劫数多,机关算尽使权谋。
一时间,媚娘看着这句诗怔望了许久。
同时也唤起了她尘封的记忆,曾经他们与她的交集,记忆里的那清雅公子,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憧憬的梦,也成了她此生不可逃的劫。
而看似痴痴等待她的红衣公子,给过她片刻安稳与快乐,她与他们之间仿佛是注定相遇,又似乎是刻意安排。
这一刻,媚娘脑海中那些零零散散拼凑的回忆涌上脑海,媚娘又再次望着那手中的白扇一眼,手似乎微微颤了一下,一滴泪就滴在了那扇里,瞬时似绽出了一团炽烈耀眼的火光。
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媚娘记得,那年桃花开的正艳……
第一章
“迟小娘子,看到怀瑾公子了没?妮快扛不动你了。”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肩上扛着迟映月,迟映月体型虽瘦,但丫鬟扛的时辰过久也有些承受不住,任她骑着身子一晃一晃的,又怕摔着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迟映月双手攀在屋檐上,大半个头都探出檐外,四周张望还是无人,先是叹了一口气,梨涡在光影下若隐若现,她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再等一等小棠,先委屈你一下,你再坚持一会儿,没准待会就看到公子了,乖,回去重重有赏。”
小棠知道她家小娘子做事从来秉着三分坚持的原则,看这样子,这会儿估摸一分也没过,只得苦丧着脸希望小娘子那心心念念的怀瑾公子快些出现。
春风此刻洒在迟映月的脸上,杏眸流光,春色潋滟,鬓侧簪着红色绢花,这张容颜算不上倾城倾国,可是看上去却是很舒服。
忽听里面有人推门的声音,虽未见来者,但迟映月瞬间屏住呼吸,少女的心,瞬间在心间缓缓流淌,细密、安静,然而躲不过那狂热的心跳。
来了,来了,是公子要来了嘛?
终于要见到公子?
她有些忐忑并且快速整理自己的仪容,毕竟怀瑾公子是如此的聪明绝顶,万一不小心被他发现,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而那边,小棠往周边一看骤然眼眸瞪大,显然是一副被吓到的神情,她忙喊着:“小娘子、小娘子……”
而在她上边的迟映月似乎兴致正浓,她只“嘘”了声,道:“先别吵,可能公子要出来了。”
可后面却传来一把疑惑的男声:“迟小娘子,你在上面做甚?”
迟映月认得这把声音,可不就是南怀瑾的
亲随嘛?
于是她做贼心虚的回了头,朝他快速的笑了一笑,因常常干这种事,所以她很是身手敏捷从小棠身上下来,下来后故作镇定笑着解释道:“没,我就想看看你家公子在不在?我想约你家公子晚上去赏花,一起尽听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
嗯?小棠感叹,大半夜赏花?论直接没人比得上她家小娘子,这临安城有哪家大家闺秀能像她家小娘子那般不矜持?
这亲随叫段九,长的很高大魁梧,容貌极有阳刚之气,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左右。
此刻他挠了挠头,说道:“可我家公子,刚刚被今上宣召进宫,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迟映月闻言,显然有点失望,“啊,这么巧?”既然南怀瑾都不在府,那么再逗留也没意义,正想告辞叫上小棠往回走。
段九又想起了什么,从她后面叫住她:“迟小娘子,我听我家公子说好像是跟迟贵妃有关?这迟贵妃可不就是你二姐嘛?”
迟映月一听是关于她二姐的事,皱了皱眉,立马询问道:“我二姐发生何事了?”
段九把刚想起的事当下一五一十仔细叙述了一遍。
待段九说完后,迟映月谁也顾不上一样火急火撩进了宫。
原来,今日一早宫里传闻她二姐迟映瑶和周文彦正在大殿跪着。
事情缘由是周文彦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对迟映瑶一见倾心,知道她在宫中过的不快乐,希望她能与他一起走,天涯海角,双宿双飞,并约定三天之后在城外长亭见面。
这信中最后还附上他专门为她写的一首诗,昔时曾有佳人,翩然绝世而独立。未论一顾倾城,再顾又倾人国。其中爱慕之情,不想而知。
这周文彦是何许人也?他是殿前都指挥使司周世安的第二子,父亲周世安乃是一代名将,在平后蜀、平南唐之役中有赫赫之功。而周家也是当今四大盛门“南萧周迟”中排第三位。
倘若仅仅是周文彦的一厢情愿,这事情不会闹的如此大,但后来今上审查时,慈元殿侍女慕春不敢说谎,哆哆嗦嗦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交代了周文彦还曾带过迟映瑶偷偷出宫,迟映瑶竟然对他也不抵触,宫中人皆知迟贵妃便连官家也不太亲近,偏偏这下子亲近的人……
今上大发雷霆,立即命人带迟映瑶与周文彦上殿。
周文彦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见畏惧。他嘴里不停喊着,“请官家
恕罪,请官家恕罪……”单看他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眉目清朗,隽秀文雅。身穿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
迟映月在宫女们的带引下匆匆赶来,
反而没见南怀瑾身影,却见迟映瑶和周文彦都跪在殿上,大姊迟映红则安静站在一旁,与迟映月惊慌失措不同,迟映红神情平静而从容,似乎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破绽。她始终一言不发,仿佛静待殿内那天子的音信。
迟映红容颜生的极美,可以说是艳华灼灼,光彩逼人。
她乃当朝迟皇后,在今上还是王爷身份就嫁给他,据说她出生时,着名的占卜奇人为她的相貌而惊奇不已,仔细推算了她的生辰八字,最后得出八个字的结论:“母仪天下,命带桃花。”后来今上正式登基,她被立为皇后,在迟映月眼里,大姐性格温婉大方、知书达礼、对诸位妃子都宽和有加,着实是大家眼中一位贤后。
而跪着的迟映瑶依旧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般,她左望望,右望望,忽地又一笑,忽地又低声自语,拍手道:“我终于可以走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哈哈哈……”
忽又在大殿之上,吟唱起来,她吟唱的是: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流水若无情,何解宫女痴。
红叶斗月老,姻缘有定时。”
她一遍一遍反复唱着,歌声在宫殿上方飘荡,久久不散。
大殿上宫女内侍们无人上前阻止她,今上不令下,她们也不敢上前,生怕一不小心磕着碰着这位宠儿。因为她们深知这位贵妃虽然是疯了,但今上依旧十分恩宠她。
果然,帘内的少年天子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与刚得知此事时龙颜震怒不同,此时却鸦雀无声。
吟完后,迟映瑶又自顾自地一笑,光淡淡一笑,竟是如此无瑕,如此的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说迟皇后的美是艳绝人寰,那迟映瑶的美则是有一种纯洁且无攻击性的美。这位迟贵妃,在进宫第二天就莫名其妙的疯了,具体是什么原因众人都不敢多加揣测,生怕一不小心在宫中惹出什么祸端。
迟映月见到二姐都这样子,心里一股辛酸劲儿油然而生,此刻也急得不知所措,看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宫中到底什么鬼地方?把她原本好好的二姐逼成这样?问题还不能反抗。
怎么办?如今这情形又该怎么样?
不管了,撸起袖子决定挺身而出时,这时
皇帝身边旧臣常侍梁权进来高声报道:“启禀官家,平津侯已至,现至殿外等候。”
殿内终于有了声响,声音低沉浑厚,富有磁性,“宣他进来!”
这一刻,大殿瞬间被静止,只见那么一个人从容不迫的从这边走来。
那人的容貌,那人的气度,那人的举止,用这世间最美好的诗词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宁国侯府侯爷之子,南怀瑾,字子义,号“谪仙人”,袭父爵位,袭封平津侯。师从范仲淹,曾是范仲淹最得意的门生,更是南宋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连太上皇也都赞道,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因太上皇爱称怀瑾为公子,所以怀瑾公子一名得以流传,众人都纷纷效仿称之公子。
这一刻,迟映月见了他来,心不由自主的嘭嘭直跳。
这一刻,迟映瑶见了他来,便也没吟唱,只是愣愣的傻笑着。
这一刻,余下众人表情各异。
南怀瑾自迟映月她们身边走过,迟映月看到官家宣南怀瑾进了殿内,仿佛是要交谈些什么。
殿内,少年天子忽然朗声大笑起来,众人更是疑云不解。
只见梁权又出来传唤道:“官家宣周二公子觐见。”
周文彦非常不安的进去后,立马跪下:“官家,请恕罪啊。”
少年天子虚手托了托他,笑道:“先起来吧!”
赵熠,南宋新任国主,字清玄,这是一个英俊且年轻的帝王。头戴蹼头,圆领大袖,下施横襕,足穿乌靴。 肤白如玉,虽舒眉浅笑着,但整个人给人恍似团团迷雾,叫人靠近不了,也琢磨不透。
周文彦表情更加诧异了,这官家前一秒还大动干戈,可后一秒,却心平气和。尤其他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官家可不是简单的主儿的传闻,一时间,就更是惶恐。
这会儿,南怀瑾也望了过来,周文彦趁势向他投来救助的眼神。
两人从小就有交集,而且南怀瑾又是官家最青睐的谋臣。他的话,官家怎么也会听。况且以南怀瑾那乐善好施的脾性,不至于见死不救。
果然,南怀瑾再将目光转向赵熠
,淡淡道:“官家,我相信这其中只是一个误会而已。”
赵熠眉毛一挑,“哦?”
怀瑾躬身道:“怀瑾从小与文彦一起长大,我多少也了解他的脾性,我断然文彦不会干这种大逆不道、有损理德之事。”
“如若真想带迟贵妃远走高飞,这常人之理,何必多此一举写封信呢?更何况,迟贵妃一弱流女子,何罪之有?她也无做出格之事,望官家要达地知根。”
赵熠只屏息凝听,脸上也无半分怒色。
周文彦虽心虚,但也趁辩道:“是啊,是啊,官家,看在我们周家世代为朝廷建功立业的份上,请官家一定要明鉴啊。”
“至于误会?文彦,我听闻你爱慕迟贵妃殿里的一歌姬?可否属实?”南怀瑾又将视线投向周文彦,笑的是那般云淡风轻。
周文彦心头一震,忽又反应过来,知道南怀瑾其实是在帮他,连忙点头答道:“是,我是心悦迟贵妃殿里一歌姬叫祁小怜。”
赵熠半信半疑: “ 所以那首诗其实是?”
“其实是给小怜的,”怕他不信,周文彦垂下头,又慌称道:“先时她深谙诗词,令我青眼相加。如此美貌,又有如此才华,后来我更是拜倒她石榴裙下。”
赵熠一声令下:“来人,传慈元殿歌姬祁小怜。”
不到一盏茶功夫,祁小怜在梁权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在周文彦身旁一同跪下:“奴婢参见官家。”
她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因容貌姣好,擅长歌舞,尤是迟映瑶甚爱歌舞,今上为博佳人欢心,特召她进宫献艺。
令人备觉意外的是,一向娴静的迟皇后,竟也爱她的歌舞表演,更觉诧异,每逢见祁小怜一曲终了,数次潸然泪下。
赵熠一眼看到她颈下有朵桃花状的胎记,在往上瞧她头戴一支琉璃簪,那琉璃簪不同于那些华贵的金银发簪,材质琉璃,更显细腻幽柔,温和内敛。他用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问:“你就是祁小怜?”
“奴家……正是。”
赵熠的视线在她与周文彦身上一扫,又问:“你和文彦以前可有交情?”
祁小怜听罢,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周文彦,见他不经意朝她点了头,她才应了声:“是”,继续道:“奴家心悦二公子,二公子生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并且和善待人,为人落落大方,奴家早已芳心暗许。”
赵熠置若罔闻,又问:“那慈元殿侍女慕容说周文彦之前带迟贵妃出宫,亦真亦假?”
“启禀官家,慕容此人贪财,二公子来找我时,撞见她好几次偷迟贵妃金银首饰,故而屡屡批评教训她。这次撞见后,二公子执意带她来找官家,而慕容也知道贵妃在官家心中的地位,她怕此事一出官家定不会轻恕她。所以她反将其之,一时想污蔑二公子。”
“口说无凭,凭什么信你?”
祁小怜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呈上:“官家,这是当初二公子写给奴家的信,原本是写奴家名字,后来慕容擅改迟贵妃之名,那封信里有涂改迹象,而我的这封信是没有的,请官家过目。”
赵熠满心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字迹其色,其形,其浓淡枯湿,其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正是周文彦的字。
他又命人拿过之前那封有迟映瑶名字的信,果然一看,那封信有涂改的迹象。
赵熠迟疑了一会儿,后又命他们都退下,瞥一眼旁边的梁权道,“梁权,去宣旨吧。”
不到半烛香的功夫,梁权听得命令,连忙打开殿门,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抖开黄缎圣旨,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殿前都指挥使司周世安第二子,为人憨厚忠实,聪明仁惠,敬贤礼士。误有失礼德,待秉明真相,不予追究其罪。因姻缘乃喜事一桩,特允亲事。另赐绢、钱各5匹贯,以贺良缘,钦此。”
周文彦也有点愕然,事情竟这么快有回转之地?回想此事,他其实当时看迟映瑶长的可人故心生爱怜,一向头脑发热的他只写了一首诗给她而已,他也没想到会因生祸端。什么想带她远走高飞?可更没曾想祁小怜竟有一封和他字迹一模一样的信,这事怪奇异的?
再回头细想官家那边,以官家那般荣宠迟
贵妃,他怎么可能舍得真的去惩治她?官家也只不过在找个台阶下罢了。知道自己无事后,他也不再念及太多,这多个侍妾就多个侍妾
罢,舒了一口气,连忙谢主隆恩。
迟映月顿时喜上眉梢,庆幸只是一场误会,她的姊姊都能平安无事。
此刻迟映月转眸看向四周,一心想寻找南怀瑾身影,可那头的南怀瑾,在梁权宣读完毕后便匆匆离去。
她很想提裙追他而去,可念想着,姊姊们在殿内跪了良久,她又没帮上忙。此刻,就这样匆忙走了,那更不妥当。
不过,她向来乐观,毕竟来日方长嘛。
她转过身,跟着宫女们一起搀扶着两位跪得太久的姊姊,后又坐上轿子,离开殿内。
第二章
临安城那头,一辆漂亮的马车缓缓驶来,接着一男子在前方鱼摊旁停下。
车帘掀了开来,里面的人走下车,他一身白袍,软脚幞头,幞巾的两脚加厚并涂漆,成为软脚,使其乎展下垂,他整个人飘动尔雅,清风一吹,衣袂飞扬,显得更飘然若仙。
那男子也紧跟着下了车,指着斜前方说道:“公子,这就是玉自龙经常卖鱼的地方。”
怀瑾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顺段九所指望去,他看到一容貌清秀的女子正帮玉自龙拭汗,不由的晃了神。
段九试探性唤了一声:“公子?”
怀瑾回神,再细看,那双眼眸宁静无波。
良久,那女子走后,只剩玉自龙一人时,怀瑾适才缓步走近,对玉自龙拱手行礼。
玉自龙年纪不大,长的极为英伟,剑眉上翘,双目有神。
只听他道:“公子何必为人所难?玉某只是平平无奇的卖鱼夫罢了。”
怀瑾手持白扇,仍是笑得一派云淡风轻:“只是玉兄过谦罢了,我早有耳闻玉兄先师萧元帅当年出征蜀国时,因为英勇善战,为朝廷屡立奇勋,有此先师,玉兄怎能说平平无奇呢?”
玉自龙缓缓道: “那也是先师而已,与我有何干系?”
怀瑾又笑了笑,一个轻轻浅浅的微笑,便是醉了光阴,醉了心田,醉了人间,“难道玉兄不知有其师必有其徒?先师都如此优秀,我想玉兄也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出他不为所动,怀瑾凝望着他,脸露哀凉之色:“想不到啊。”
玉自龙不懂他话中乾坤。
怀瑾接着道:“想不到萧元帅生前一心精忠为国,虽蒙受冤屈而死,但元帅
风骨犹存,我只是想不到的是,元帅
一生浩浩荡荡,麾下竟有如此没出息的弟子。我真是替元帅悲哀,若元帅
泉下有知,看到此时此景,该是如何的痛心疾首。”
提起萧炎,玉自龙想起幼时,那年朝廷推行经界法,丈量土地,重定两税等税额,又密令各地暗增民税十分之七八,使很多贫民下户因横征暴敛而家破人亡。
他们家里只余他一人苟活。有次实在饿的无法,就跑去跟狗抢食,萧炎恰巧路过,见他可怜也无去处,便收留府中做工。萧炎善才,见他有武将之能,后提拨他为麾下军中弟子。
如今恩师已先逝十年有余,每每念及,玉自龙都会潸然泪下。
也只有夜深人静时,脑海里浮现自己少年时被先师训诂无数次的那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见玉自龙神色凝重,怀瑾也了然一切,他从袖中取出铭牌,递了过去:“玉兄,铭牌先拿着,这是家府通行令,见牌如见我,往后有什么难处也可持铭牌帮衬一二。玉兄也不妨回去先斟酌思量,想通了,家府大门一定会为玉兄敞开,在下有事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如此谦辞,让人不容拒绝,玉自龙先接过铭牌,后朝他拱手辞别。
然而这一幕,落在另一人眼中又是新的说辞了。
迟映月因为许久未见两位姊姊,所以便多陪了会儿。那几天就在宫中入住,几天后才回到府中,她先是去了迟寇书房一趟。
见门没关,她踏步上前,看到案几放着两杯热腾腾的茶,一壶刚沏好的铁观音。在旁还有棋子零零散散地落在棋盘上,杂乱无章。
迟寇正坐在案几前喝茶,见她来,仿佛意料之中。
迟寇,是南宋右丞相、兼枢密使,也是独相,历来颇受官家倚重。
曾经被称为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如今年过半百,却也依稀保留着少年时的俊美。此刻,他面容沉稳,颔下长须无风自动。仿佛独坐于天地之间,沐浴在寂静之中。
迟映月往前一步: “啊爹,二姐的事想必您应该也听闻了?”
迟寇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的“嗯”的一声。
迟映月被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气结,说话的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啊爹,你为什么对二姐的事如此冷漠?你以前不是最疼爱她的嘛?你要知道二姐差点要……”
“映月你要知道有些事轮不到我们来管。”
迟映月并不是个愚钝之人,她很快就听出弦外之意,“啊爹,此话怎讲?”
“你以为仅仅是因为你二姐与那周文彦的私情那么简单吗?”
“爹爹问你,临安里谁最足智多谋?”
迟映月不由心中一颤,那肯定是她心中的怀瑾公子,于是她不加思索道:“是怀瑾公子,人人都说怀瑾公子是临安城的人中龙凤。”
迟寇低声道: “嗯,没错,就是他。”
迟寇又接着问:“那你觉得官家如何?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样只会沉迷于女色?”
迟映月细想了一遍,说沉迷于女色,听闻他恩宠她二姐,但在内政上加强集权,整顿吏治,重视农业生产。样样都做的让群臣信服。
迟寇复又说道:“这官家固然聪明,可他身边有一位更得力的谋臣。”
迟映月怔立半晌,才说道:“啊爹,你是说怀瑾公子?”
迟寇赞同点了点头。
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映着迟映月的眼睛,闪闪明亮。“所以啊爹的意思是,官家和公子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
“猜对了一大半,”迟寇注视着桌上早已打乱的棋盘,他执起一子,却久久没落下,似乎还在琢磨着,只是低声道:
“众所周知,四大盛门“南萧周迟”中我们排第四位,而第三位正是出自周家。当年太上皇一共育有三子一女,官家还只是太上皇后来的养子而已,手无寸权。而景王无心争夺皇位,当时皇位只有太子殿下和梁王是最强竞争者。太子殿下虽不是当时王皇后所出,但王皇后依旧待他如珍宝。皇后更是深受太上皇宠爱,殿下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梁王他本人聪明又会讨人喜欢,尤其能讨的太皇太后的欢心。”
迟寇最终落下一子,又道:“我们的官家完全没有资质跟这两位争夺帝位,一他没有大权在握,二他生性淡漠,不会讨人欢心。”
迟寇又抛出一个问题:“但你知道他为何最终能坐上帝王的宝座?”
迟映月低头沉思着,复答疑道:“因为官家也有我们迟家支持的缘故,官家先娶了我大姐,后娶了我二姐,我想,爹爹肯定不会偏帮他人吧。”
迟寇扬眉一笑,他又将视线投向窗外,目光幽幽, “没错,除了我们迟家外,还有“四大盛门”之首的南家,当年南侯爷未退出朝政前,他年轻时也是英姿飒爽,是屈指可数的令金人畏惧的名将,他曾以少胜众,在战斗中身披数创,犹战斗不懈,实有名将之风采。只是后来因身体有恙,渐渐退出朝堂。也顺带将南家所有大权交给他儿子南怀瑾,正当众人以为父亲颇负盛名,儿子会有太大压力时,可偏偏这个南怀瑾做的比父亲还要出色几分,甚至有的事很绝。”
“当年提议让陛下娶映红的人是他,直接让官家得到我们迟家的支持。不仅如此他还策划“德寿殿”之变,八年八月初九,——德寿殿发动的一次流血政变,当时还是齐王的赵熠率兵杀死了自己的长兄(太子)和二哥(梁王)。然后声称“太子、梁王作乱,举兵诛之”,与南怀瑾挟持迫使宋明宗(太上皇)接受了既成事实。11月,宋明宗被迫让位,自称太上皇,齐王赵熠即位。
这些这些幕后指使都有南怀瑾的手笔,而当年的他只不过十六岁刚掌南家大权而已,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
听着迟寇说起南怀瑾过往那般精于算计,可在迟映月心中怀瑾始终是她那个神圣的公子。
就在她念想之即,迟寇拈须沉吟道:“就这样,官家拥有两大盛门的支持,由一个被人低看的庶王,成为了帝位的有力竞争者,而当年,萧家始终保持中立,周家支持的是太子殿下,我们如今的官家,别看他以前性子淡淡的,看似不争不抢,实则上暗中做好一切准备。”
“再来说四大盛门中,萧家已然倒台。”
“而周家,虽如今势不如从前,但在西境握有十万兵权,圣上忌他恐怕也想除之。”
迟映月听着这惊心动魄的过往,从迟寇口中轻描淡写的转述,却似刹那间铺开漫天腥风血雨,她突觉一冷,一股寒意袭身而来。
外面却传来急促奔跑的脚步声,迟安兴奋叫喊的声音此时自院外传来。
迟安进门后见了幺妹,给她打了声招呼。 他一身直裰,是一种用鹤毛与其他鸟毛合捻成绒织成的裘衣,十分贵重。鬓边插着芙蓉花,一副玩世不恭的狡黠模样。他坐了下来,一路跑来口干舌燥,抓过桌上的茶水先给自己灌了一通,舒了一口气,脸上仍浮着兴奋之色,这才禀告他刚才看到的消息,“爹爹,我刚看到南怀瑾那小子在市集里不知搞什么鬼,后来我派人打听到的消息,说他竟想收一位卖猪肉的屠夫为武将,你说他是不是天天吃饱了撑着?好端端收一屠夫为武将?一个屠夫能有什么作为?顶多在市集里卖卖猪肉罢了,难不成他家缺屠工?”
迟安顿时一拍大腿,“不是吧,家大业大的南家也缺这玩意儿?”
迟映月忍不住一掌拍到他脑门上,瞪了一眼,警告道:“皮痒是不是?”
迟安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掌,也不以为然。反正他早就被人打习惯了。
他爹打的他还少嘛?虽然每次也没敢用几分力。因为每次他只要一犯事,他爹想打他时,他娘亲林氏铁定哭着喊着为他救情。
迟寇望着这不成器的儿子,心里怎么也有点恼火,“你要是有他一半才能,我还至于忧愁着这迟家会不会断送在你这臭小子手里?”
迟安翘起二郎腿,更加吊儿郎当:“爹爹,以我们迟家现有的财富,不至于那么快败光的。”
迟寇很想将茶杯砸过去,但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
等怒意消退些,他回想起迟安刚才说的话?他说南怀瑾收一屠夫为武将。
思忖良久,方才开口,“看来又要打仗了。”
打仗?迟映月听着,就不喜欢,小时候听夫子说起每逢打仗多少人会流离失所,多少将士会埋骨沙场。
每每都感到挽痛,到底是用多少人的鲜血?才换来明日的大平盛世。
“又要打仗啊?我南宋国泰民安,怎么突然就又要打起仗来?”迟安事不关己的喝了口茶,“打吧,打吧,反正又不关我的事。”
迟映月觉得他说的话就来气,回呛他:“当然不关你事,你在这边歌舞升平,将士们却在战场浴血奋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能在此安稳度过?你能在这儿悠哉悠哉的喝着茶?”
迟安不知所以,呆愣看了她一眼:“妹妹,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这般激动做甚?瞧你,说的那上场打仗的人是你未来夫婿似的,再说了,这打仗又与我何关?我还能上前止制不成?”
迟映月踹了他一脚,骂他: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迟安也不恼:“这还念上诗来了,还匹夫?这打仗也是男人间的事,你一个女子瞎叫唤什么?”
“谁说女子不如儿郎?当年巾帼女英雄花木兰代父从军、身披盔甲,奔赴战场、百战归来。这等勇气,这等气魄,比起男儿也丝毫不逊色。”迟映月字字清晰地说着,眸中自有一股傲气凌然。
迟寇直直地看着她,深邃的黑瞳由浅转浓,表情难分悲喜,沉默良久,才转移视线,看着迟安厉声道:“今晚给我抄三百遍佛经,抄不完不许吃饭。”
“啊?”迟安吓的站了起来,差点儿连茶都洒了,“不是吧,爹爹,连你也要这样对我?还三百遍,要抄到何年何月?”
见迟寇要走,迟安抱住他大腿,“爹爹,难道你不心疼心疼孩儿嘛?这三百遍佛经下来,我非得手折。”
迟寇也踢他一脚,冷道:“那是你的事,与为夫无关,总之,不抄完不许吃饭。”
迟安朝迟映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帮他说下话。毕竟他可是她大哥哥啊,哪能见死不救?两兄妹经常闹些小别扭在家中习已为常,这个也不算什么。
谁知,后者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啊爹的命令,你敢违抗?哥哥还是静心抄写好,不就可以吃饭了嘛?”
迟安:“……”
迟寇没理会他们的拌嘴,直接佛袖离去。
直到夜晚,蒙蒙细雨,悄悄无声地飘落着,像是无数蚕娘吐出的银丝。千万条细丝,荡漾在半空中,迷迷漫漫的轻纱,揭开了城中那神秘的序幕。
第三章
镇日,小棠推窗望去,看着窗外桃花灼灼,花瓣纷扬,知迟映月是个爱热闹的人,不由说道:“迟娘子,听闻包家山今个儿花开的可漂亮了,小娘子可想前去看看?”
迟映月两眼兴奋的透着光芒。
事不宜迟,简单梳妆打扮后,院外停了一顶轿子,小棠为她掀帘,迟映月坐在里面,小棠靠她而坐。
轿子缓缓而行,迟映月显的很兴奋。
以前总被迟寇禁足,嫌她总是毛毛躁躁,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在府上都快憋坏了,许是这几天来,迟寇没在限制她的自由,但特嘱了酉时就要回来。
所以趁此机会,她定要好好游玩一场。而小棠也在路上跟她说了一些好玩的东西,引得她更是激动连连。
许是说个不停,顿时口干舌燥起来,撩起帘幕一角,见刚好路过一茶肆,饮茶自唐代始,宋代更为普遍。宋人制茶分散茶和片茶,将茶蒸熟焙干即成散茶,片茶又称饼茶或团茶,将蒸熟茶叶碾磨成粉,放入茶模内压制成形。听闻这茶肆在这一代也颇有盛名,不仅如此,这茶肆也是达馆贵人品茶论戏的好去处,到了开戏的点儿,那更是满堂而坐。即使没位置,也不妨碍这些贵人看戏的兴致。
如此热闹,迟映月更要体味一把。
迟映月她们要了三楼的雅间,站起打开窗正对着戏台,台上的青衣将水袖轻抛,低吟婉转地吟唱。
其唱词如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台上的人唱的可谓跌宕起伏,仿佛跟着她,历经了词里千转百回、物事人非的一生。
但迟映月也无仔细聆听,她倒看着楼下坐着几个身穿白色襕衫的公子正兴致勃勃讨论事儿来,这种地方,大到王侯将相发生了什么,小到哪家又出了鸡零狗碎事,都是平民百姓茶余饭后讨论的焦点。
一个青袍公子道: “唉,你们知道吗?周家二公子前些日子官家不是给他赐婚了嘛?听说那姑娘,有人揭露她颈下有朵桃花状的胎记,那胎记上竟刻了一个字。”
有人好奇:“什么字?”
“一个金字,我听闻只有金国人才会在胎记上刻字,莫非这女子是金国人?”
这青袍公子声音不大不小,迟映月也刚好听到了,突然听到这消息后,不由的震惊了一下。
只见,黑袍公子放低了声音,微微探头道:“不仅如此,这官府的人还看到周相公嫡妻林氏一头闪耀的点翠首饰,官家于今六月,下诏“禁铺翠”这禁令率先施行于宫廷,以带动民间风气;从严要求贵族之家,从宽要求一般平民。而周家身为贵族之家,竟敢以下犯上,实在恣意妄为。听说周家的人统统被拉进官府审讯至今都未归。”
黑袍公子声音更小了,“我猜测是不是官家提前知道,故意施计想给周家一个警示,先假意赐婚,实则想给周家一个重击。且不说点翠首饰一事,尤其现在金国人就是个避忌啊,这金国人阴险狡诈,不知从何进来让他们一夜南侵,官家听闻当场震怒。如今这周家又和金国的人有所牵连,这恐怕……”
青袍公子大胆道:“这念来说去,当年周家可是四大盛门里没有半点支持过官家夺皇位的家族,官家如果借势发作,也在所难免。”
“周世安也是掌握兵权的禁军将领,对皇权也是一大威胁,官家肯定忌惮周家罢。”
“就如同当年太上皇对萧家一样,当年萧相公萧炎抗金时拥兵不救、放弃阵地等许多“罪名”而被押入狱,此后一些朝廷大臣又发现萧炎大儿子萧平曾写信给林成,欲与之共同发动兵变。”
“嘉定七年八月初,十月萧平也被捕。而后,萧平在监狱里饱受折磨拒不认罪,后来还惨死狱中,这事还对外称萧平是畏罪自杀。”青袍公子越说越小声,“而萧炎在另一间监狱里,听了一个来探监的人的话后,萧炎最后含泪签字画押,承认了其谋反的罪名。”
“萧家余下的人被株连纷纷都砍头示众,萧家一夜惨遭灭顶之灾,好好四个盛门之一的萧家就这样倒台了。”
这时,绿袍公子小声道:“可别再说了。”
他们最后压低声音讨论,迟映月也没听清了,于是觉得无趣,便坐了下来,小棠给她倒了杯刚沏好的茶,笑道:“小娘子,你先尝尝,看好不好喝?”
迟映月拿起杯中茶,慢嗅茶香,轻轻啜饮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后齿喉回甘,微微合目细品,果然茶香味更浓。
“公子,我先上去看看。”迟映月忽听到熟悉之音,这不就是段九的声音?还有他在喊公子?也就是说公子也在?
她立即奔到窗边一看,一身白色袍子的怀瑾公子,旁还站着一身红衣的公子。
怀瑾依旧云淡风轻的神情,眼底隐隐的笑意,却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幽深。
迟映月心猛然狂跳,她想都没想,直接跟小棠说了声“我先下去”便疾奔下楼。
“怀瑾公子。” 迟映月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
这时,怀瑾原本与红衣公子缓步上另一个阁楼,听到迟映月的声音,他脚步一顿,回头朝她温和一笑,“这位小娘子,有什么事?”
小棠也追随而来,迟映月看着公子喊她小娘子,她以为公子不记得她了。
事实上,她曾与他见过一面。那日,临安江畔雨落,她误入画船避雨,画船里飘来一阵琴声,曲调很熟悉,是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
船舱用竹帘隔开,微弱光线下,一位白衣公子若隐若现。
但见竹帘与他的衣袖轻轻飘浮,他端坐在琴边,双手轻抚琴弦,清风微微吹过脸颊 ,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美妙如仙,堪比画中人。
他轻轻拨弄一下,一声清脆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与这轻灵的雨天交相呼应。
迟映月两眼盯着竹帘,不由的咽了下唾沫,状似勾魂移步而入,她想,如此曲调,又有如此“美”色,倘若有美酒,岂不更乐哉?
琴声再次响起。这次的曲子跟前面截然不同,节奏极快,时而如玉瓶碎地,时而如万马行军,时而又像一腔热血壮士断腕。
恍似见来者,那白衣公子活像小鹿受惊般,弦断曲未终,发觉失了礼,遂整理好自己的仪态,抬头来朝她微微一笑,他笑的风度翩翩,仿佛这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及他一分,“是池家小娘子?”他说话的声音如夏日般热烈的呼唤,融化了整个冬天的冰凉,尾声婉转悠长,像绵绵不断的细丝在耳际缭绕。
只是不知道他记得否?罢了,罢了,迟映月挥散心中莫名的失落,心道,映月啊,映月,公子一时不记得你没事,又没权利要求人家非得记得你呀。
怀瑾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了一下,有些迟疑:“是迟家的小娘子?”
迟映月顿时雀跃了起来,点头如捣蒜:“原来公子记得我呀。”说罢,小脸竟绯红了起来。
怀瑾笑如朗月,“小娘子容貌清雅脱俗,气质又与众不同,即便在人群中不说话也特别显眼。”
那红衣公子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扫,渐渐露出一抹讥讽的笑,连带他的语调也轻蔑了起来,
“怀瑾公子可真是有艳福,到哪里都有小娘子上门找。”
听到这话似是嘲讽,迟映月气的差点跳了起来,指着那红衣公子道:“喂,你这人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生而为人,劝你善良。”
真是的,这人明明生的俊美,尤其是双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但他相貌虽然美,却丝毫没有女气;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起来既聪明又骄傲。
如果说怀瑾公子有仙气,那这红衣公子就有一种魅惑的妖气。
可这一刻,总觉得他非常的讨厌。相较下,还是公子会说话。
“难道不是?”红衣公子只是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小心引火上身。”
迟映月自是听不出这话意思,她气恼瞪了这红衣公子一眼。
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过来,段九禀道:“公子,筵宴已准备就绪,我们赶紧上去罢。”
怀瑾公子冲迟映月淡淡一笑后,转身和红衣公子并肩而去。
只是一笑,就让迟映月咽了口唾沫,公子一颦一笑果然颠倒众生,瞬间迷乱了芳心。
真是男色动人。
“小娘子,小娘子……”小棠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啊!”后知后觉,迟映月的脸又害羞又有些尴尬。
小棠打趣笑她,“我看小娘子的魂都丢到了怀瑾公子那儿去了,依我所见,今日逛桃园都无心思了。”
迟映月却是干咳了一声,否认了,“这纵使美色诱惑动人,但该游山玩水还是要游山玩水,总不能因为沉迷男色耽误正事。那很没出息。”
“快走吧,别误了时辰,回来晚了我爹又要咆哮了。”只是那个没出息的人临走前还是望了怀瑾所在的楼上位置一眼。
半个时辰后,她们乘着轿子来到了桃园,桃园坐落于临安城南,南宋杭州有“探春”的习俗:“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最是包家山上“皆植桃花,都人春时游者无数,为城南之胜境也”。
迟映月和小棠一路前行,但见繁如群星的花蕾随着几枝在春风里欢快地摇曳着,那片片桃林仿佛成了红雨纷扬的世界。
那桃花,有的迎风初绽,嫣然含笑;有的含苞待放,半藏半露;更多的是白毛茸茸的微吐红点的小花苞。
就在两人欣赏之即,小棠“呀”了一声,她一抬头,原来是下起了雨,连忙说道:“小娘子,下雨了。”
迟映月抬头望天,也说了声:“天公竟然这般不作美。”倘若有美男子给她送伞就好了,一场美好姻缘就此诞生。
小棠双手挡在迟映月头顶,尽量避免她被淋湿, “小娘子,我们先找个亭子躲雨罢。”说罢,她四周围望了望,但见都无躲雨之处。
然而, 随即她们耳边响起一抹温和的声音,而后一把青布伞高高悬在头顶,“迟娘子,如若你们不介意,不妨与怀瑾共用一把伞先躲下雨?”
迟映月听到这声音,激动万分,这美男子甚得她心意。抬头看他,就见怀瑾对她温柔的笑着。
站着的他,身材修长而立,墨发玉冠,像谪仙般飘逸出尘。
“公子!”迟映月不加掩饰脸上的喜悦之色,再看到他那一刻,心情变得大好。
怀瑾只是浅浅一笑。
看来她今日选择出游真是东风具备啊。
若是可以,迟映月觉得,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也无妨。
“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茶肆的嘛?”
怀瑾目光依旧温和,“只是为友人践行,推杯换盏嘱托几句后,便各自离去。”
迟映月又问,“是为那位很奇怪的红衣公子践行嘛?”
怀瑾但笑不语。
迟映月向来说话很直白:“公子我很不喜欢他。”
说话阴阳怪气,谁喜欢?即使长的好看也不行。
怀瑾不失优雅笑了声,“迟娘子何出此言?”
迟映月眼也不眨的望着他,眼神十分真挚,“他说你不好,总之我就觉得很讨厌,我觉得公子很好啊。”
怀瑾眉头微蹙了一下,但声音温和,问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我好?”
嗯?大概觉得公子更好看的缘故?
当然迟映月也没敢说,只是换了措辞:“师曰,识人看相先观神,心既是神,就是看眼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修为和真正的清净度。”
怀瑾望着风雨中的桃花,有的花儿像是含苞待放,在风雨中变得愈加坚强,固执地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承受着苍天雨露;有的则是湿了身子,花瓣落下,掉在了地上,残红遍地。他望着这些桃花出了神,良久,悻悻叹气:“看似相同,但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 你们?”这话迟映月倒听出来了,“除了我,还有谁?”
怀瑾笑笑,没说话。
怎么气氛突然尴尬了起来,她是说错话了?或许勾起公子伤心事来,倘若是,那真是罪过,罪过!
怀瑾望着这雨渐渐小了些,才道:“碍于朝中事务繁多,我也好久没出来游园观色,今日一看,这外面竟然如此美。”
小棠因为怕碍着迟小娘子与公子难得的独处时光,早早的跟着段九一起到轿子那边侯着。
迟映月忽想起在茶肆偷听到的事,忙说道:“我听闻周家二公子后来被押送官府审讯,公子可知?”
怀瑾淡淡的‘嗯’了声,目光一直看着这里的桃花。
迟映月看他兴致不高,以为他还在担忧,毕竟他与周家公子也算是故交,如今故交出了这种事,怎么可能不为故交担心?于是她急转话题道:“公子,要不我们周围走走罢?”
两人并肩前行,怀瑾一手撑着伞,迟映月看着他的手白皙修长,骨关节瘦削而突起,拇指强硬刚正。心想,公子这一定是经常写字的手。
此刻,要是能与公子手牵手并肩游赏这美景,不失为一桩乐事?
迟映月光想着就觉得脸红了,忽然耳朵也跟着发烫了,公子那股男人的气息就在她身边环绕着。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沉香味道,香气入脾,能使人心生欢喜,清静且安宁。
怀瑾看着身边佳人羞红了脸,她的那番心思,他怎不知。
只是……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而在尴尬中,又悄然渗透着几许微妙的暧昧气氛。
他们在桃园中穿行了半晌,前面有座小桥,再往前走便是一处亭子,他们来到了亭子,怀瑾收了伞, 两人皆落座,见她额前一两丝飘落的碎发被打湿,便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谢谢公子。”迟映月朝他嫣然一笑,她也不再客套,伸手接了过来拭擦,同时心底暖意上涌,公子果然好体贴。
帮她……擦就更好了。
只是她一笑,怀瑾眼底瞬间有难言的情绪涌动,但很快转瞬即逝。
察觉两人一直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迟映月找了个话题道:“公子,喜欢春雨吗?有诗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听春雨?怀瑾默念着,不免有点出神。
“嗯,”迟映月点头,“我觉得这样偶遇会很浪漫。”说完,还害羞看了一眼怀瑾,其实她是喜欢与公子这样的相处时光。
二姐曾告诉她,人的一生,要经历三场雨,每一场雨,在不同的时间、阶段,有不同的心境。第一场雨,她已然与怀瑾公子在桃园里撑伞听雨,那是属于她少女的种种情怀。
只是怀瑾目光闪烁了几下,表情变得凝重了。
迟映月见他表情严肃,试探性唤道:“公子,公子!”
怀瑾回过神,并笑着感叹一句,“是啊,是真浪漫。”
迟映月总觉得公子说这句话时,双眸竟有一丝黯然,很轻很轻。
总觉得他有心事?但也不好总过问,万一不好呢?
就在这时,段九急匆匆的跑过来,附在怀瑾耳边说了几句话后,眼见怀瑾脸色严峻,说了声:“我这就去。”
不待她有所反应,怀瑾低声吩咐了段九,“你先送迟娘子回相府。”
迟映月刚想说什么,可那边的怀瑾迈着焦急的步伐渐行渐远。
看公子脸上的表情,是发生何事?她不由面露担忧。段九朝她拱手,恭声道:“迟娘子,我们走吧。”
迟映月只好跟着他先走,一个时辰后,轿子刚路过轩亭街时,运棺椁的车也刚好经过。
这条街往日里过路的人挺多,今儿不知为何,一路望到尾,人迹罕见。段九正觉得奇怪,冷不防地就听见一声破空啸声。
紧接着,突然涌出一大波屯驻大军,手持刀剑纷纷而至。
而在对面,蹿出了一大群蒙面黑衣人,个个持刀,身手极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这边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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