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我,是不懂“面子”为何物的,对于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巴交的父亲来说,他也没有理由懂这个,然而我上中学这事,恰恰说明父亲是相当要面子的。
我考上了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一所中学,为何闻名我不知道,反正那是山沟沟里所有小学生的最高梦想,所有家长认识里的最好学校,我考上了,全村唯一一个考上的。
那个漫长的暑假,街坊来父亲的店里理发,一定要将我夸上一通,什么“乖巧”啦,“懂事”啦,“努力”啦;然后又将父母夸上一通,什么“遗传得好”啦,“教育得好”啦;最后又把我家祖宗夸上一通,什么“祖坟埋得好”啦,“祖宗都照应”啦……父亲的脸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所有的夸奖他都照单全收,嘴里说着“是是是”,根本忙不过来。
我稀里糊涂地成了我家的荣光,可惜那道万丈光芒的荣耀始终照不进我的心里,不能给我带来欢喜,因为我知道上学要钱,去外面上学要更多的钱。多年的要钱上学的经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然是一座大山,搬不动,移不走。
母亲倒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考上那么好的中学,就有可能考上中师,考上中师就意味着我以后的人生将端得一“铁饭碗”,不用像她一样整日为生计发愁。忧的是一开学就要交二百八十块钱的学杂费,母亲完全拿不出。
我读中学那几年,是母亲的经济状况最拮据的几年,到处赊账,今天挣了还昨天的,这个月挣了还上个月的。亏得她人设可靠,谁都信任她,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而父亲,性格似乎变了不少,但对金钱守财奴式的热爱,对家人一毛不拔的作风倒是坚定不倒,他已经又是几个学期不给我交学费了。
前面说了嘛,父亲是不给我钱交学费的,但我优秀嘛,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所以他开始给我交学费了(原来,“面子”这东西他一直都要,只是我不理解而已)。有一年,我突然变得不优秀了嘛,评选“三好”学生落了榜,所以他从此以后又不给我交学费了嘛。
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不争气。
老实说,那个暑假我一点都不开心,我的心里很忐忑,我知道母亲没有钱,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整天干农活,六月的天气,我吃罢中午饭便背个背篓上山去割猪草,那些猪草都热得耷拉着脑袋,我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我没哭,我知道母亲偷偷地哭过。母亲太不容易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上学的钱她已经准备好了,我久久地站在原地低头扯着衣角……
开学前一个星期,母亲给我准备好了一只小木箱,买了盆、桶、暖水瓶,一切就准备妥当了。
报道那天,父亲早早起床,跟母亲说,他送我去学校,母亲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转瞬即逝,然后满脸笑容地对父亲说:“你送啊?那我就不去了哦”!
母亲把准备好的学杂费递给父亲,父亲没有伸手过来接,他俯身背起装有被子的背篓,说:“我有”。
父亲主动给我拿学杂费,那是第一次,主动送我去上学,也是第一次。
母亲就像突然换了一副精神面貌,全身松快起来,不停叮嘱我要好好读书,好好吃饭,好好和同学相处……
那天,父亲背着被子,拎着箱子和桶,我背上书包,拎着暖水瓶,我们走了好几十里地,中午才赶到学校。
父亲带着我挤进人堆里,交了各种费用,又带着我挤进人堆里,领了床垫,最后找到我的宿舍。
宿舍里挤满了同学和家长,父亲见谁都笑嘻嘻的,那张脸,看起来是那样的慈祥。有个家长和他寒喧,问他:“你哪儿的”?
父亲答:“观斗的”。
“观斗嘛,我晓得,观斗乡,你们那以前可有钱了,有硫磺厂,有流金沙厂,还有煤碳厂,有钱,有钱”。
“嘿嘿,是是是”,父亲答到。
“你女儿不错嘛,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优秀”!
“嘿嘿,是是是”父亲又答。
“你们那有个杨老板嘛,生意做得大,以前我还帮过他”。
“嘿嘿,是是是”。
“嘿嘿”。
“嘿嘿”。
寝室里一阵喧闹,父亲独自坐在一张空床上,拿出他的旱烟抽起来。后来,那张空床也有了主人,父亲只得退到走廊上去抽他的烟,等我把床铺好了,他的烟也抽得差不多了,他跟我说:“我就走喽”。
“嗯”,我走到门口,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操场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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