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条路上走着，感觉已经飞了起来。路边的芦茅花在风中摇曳着白色鼠尾巴，山坳里那栋熟悉土砖房，和六十年前一样，大门前站着我年轻的爹娘。
温热的液体流溢，我从寤寐之间清醒。我睁开迷糊的眼睛，车库改成的居室里，一张四方桌，桌上的粥饭大约是馊了，引得苍蝇围绕着乱飞。尿骚味袭上来，唉，体下濡湿，昨天那张纸尿裤不堪重负，已经浸润床铺。我没有羞耻感，该羞耻的不是我。
妈，你好点了吗？
我目光努力追寻声源的方向，看见了大闺女那张柿饼脸，扁扁地出现在昏暗的视线里。
妈，你那十万块钱拿出来吧，轩轩考上同济了，急着用钱。柿饼脸开始淡化，嘴巴在张合之际，越变越大。妈，从小到大，你什么好的都留给妹，到了最后，这点儿家底，也不留给我吗？我是真的急需这笔钱。视线中只有嘴在不停地张合，仿佛要开出一朵花，您放心，只要您把这笔钱给我，我一定把你挪去我家，好好侍候。
我什么也没有说，不想说，也没有力气说。双脚在布毯下萎缩退化为爪，双腿细骨伶仃。我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跟你说好的不听，留着那点钱带到土眼里去吗！哐……摔门声。摔吧，摔吧，这张破门熬不了几天。
又来看老娘啦？
是啊是啊，做女儿的再忙，总得给她老人家洗换哎。
真孝顺呀……
哪里哪里，我们也都会有老的一天嘞……
哼，光会作假招牌。我呜噜呜噜喘了几口气，感觉胳肢窝里痒痒的，歪过头一看，长满了绒绒腋羽。原本僵硬鼓胀的肚子在缩小，努力抬手扯开搭在身上的布毯，能感觉门外吹来毛茸茸的风。毛茸茸，没错，我的肚皮布满了绒毛，绒毛迅速生长，变成体羽。
我实在厌烦了，厌烦了自己，厌烦了这世上的一切。两眼一闭，睡过去才是福气。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时间对于我这无用之人没有什么价值与意义。
门在响，又有谁进来了，我下意识把布毯拉上来，盖住身体。
妈，我带宝宝来看你了。小女儿怀里抱着一只雪狮子狗，掩着鼻子坐到了床前靠椅上。
哼，管狗当儿子侍候，把妈当死狗不理会，真是好女儿。我闭上眼皮，不想抬起，费神费力。
妈，你别装睡，我是你的女儿还不知道你吗，每次装睡都握着拳头。
是，小闺女历来聪明，没有少从我手里哄养老钱。
妈，从小到大你可最疼我，那十万块钱就给我吧，茜茜报了舞蹈班，还要参加夏令营，就当我从你这儿借吧。
每次都是借，老虎借猪，有去无回。我感觉背部肩膀胀痛，肩羽欲破皮而出。
小女儿磨蹭半天，大约是见我依旧是一副死相，也没有办法，一扭腰，抱着狮子狗走了，破败的大门又是一声哐……
我呼出一口浊气，眼睛盯着四方桌上的苍蝇看了会儿，很是羡慕。肩膀胀痛缓解，覆满了肩羽，双臂自然张开，长出翅羽，双手退化，变成小翅羽。我掸掉空荡荡的衣服，发觉自己很轻盈，轻盈欲飞。
我在这间车库改成的居室里盘旋，看到墙上那面镜子，镜子里有我的影像，通体乌黑，脸上布满绒毛，忧伤的眼睛小似黑豆，上唇压着下唇成弯勾状，嘴已经变化为黄色的喙。
我又回到了那栋土砖房，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咯咯咯咯，母亲在坪地上洒食喂鸡。父亲坐在台阶上用细篾织箩筐。
爹爹，板栗树上是什么鸟？我咬着毛桃，酸得眼睛眯眯。
父亲顺着我小手的方向望过去，丫丫，那是乌鸫。
爹爹，我要是乌鸫就好了，就会长出翅膀。
嗯嗯，父亲把篾片插入半圆形的筐夹缝，笑得颇有深意，我们最后都会变成乌鸫，自由地飞翔。
在这个浓荫匝地的夏日午后，知了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古老的催眠曲，太阳城所有人昏昏欲睡，只有我，感觉清明异常。
我有些胆怯，又鼓起勇气，飞出那张破门，试着贴地飞行，不知飞了多久，飞到小区的湖边，双爪紧扣湖堤。水面如镜，女人抱着小闺女牵着大闺女从山岰走出来的画面，由清晰变成虚幻。风来，水波粼粼，阳光闪闪。迎着夏日的微风，张开翅膀，我下坠的身体把水波剪切得支离破碎。
闺女啊，老娘根本没有十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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