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午后,阳光闷热。一个熟悉的电话打来:“红英,他走了……”这声音轻飘若风,仿佛来自梦中一个遥远的国度。我知道,这个电话,我似已隐隐等了许久。是该结束了。我想。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从同学会上得知你的信息,我难以平复内心的情绪。终于有一天,我特意赶去看你。满腹孤疑地敲响你的家门,一个长发及肩、一脸倦容的你拉开了沉重的门。空气几乎有些凝固,沉重的气味裹挟了我。
我的目光战战兢兢地四处逡巡着,浑身似有针扎一般。偌大的房间里,光线幽暗,布局零乱,家具几乎都蒙着灰尘。屋里面的一张床上,席梦思上蜷缩着一个奇特的人——头上绑满了绷带,嘴角歪斜,口角流着涎水,双眼紧闭,各色护理用品横七竖八地躺着,除了间或有一声咳嗽平地惊雷地乍现,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在你的带领下,我走近了病人,看到他那张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的脸。你一边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边充满怜爱地望着这个曾经叱咤商海的人物。从你的眼光里,我似乎捕捉到一种坚守了六年仍不肯放弃的坚韧。
我迟疑地问:“六年了,你每天都陪着他吗?”
“是啊,我哪里也去不了,每天都要帮他翻身,按摩,换药,喂东西。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天天跟他说话,他有时能听懂我说的话,喉咙里会咕噜一声‘哎’回答我!”说到这里,你的眼里有一抹奇异的亮光。
“这样的生活六年了,你不烦吗?”
“不烦,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没出事前他很英俊,又能干。他对我可好了,我什么也不用做,他每天把我当公主宠着,把我含在手心里怕化掉。我总希望他有一天能醒来,看看我,我多么想回到从前……”你开始忘情地勾勒出美好的图景,仿佛那就是不久之后会发生的事。
我不忍打断你的梦。但我还是不识时务地问:“这样每天也很累,有没有家人帮你?”
你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我妈妈早就跟我断绝了母女关系,他娘和弟妹也从不来看他,他们说就当他死了。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大家都叫我放弃算了,让他早点去算了,但我不愿意。我这么爱他,他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也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不敢想,如果没有他,我该怎么活下去?”
你一边构筑未来的梦,一边将他的身子侧弯,熟练地拍打、扭动胳膊,将他全身按摩完一遍,又像个专业的护士,动作麻利地拆下头上的绷带,开始换药。绷带拆下来的那一刻,头上深深凹下去的一个大窟窿把我吓了一跳。我一边后退,一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你毫不畏缩地操炼着。
一场变故把他的头顶打得严重变形,大脑神经受到极大的损伤,他因此脑坏死,已失去了知觉。除了每日能进食一点点流汁,一个生命的消失几乎已是事实。然而,你为什么仍舍不下这一具躯壳?
我语重心长地劝慰你,别再延续这毫无意义的人生。六年的坚守已耗光了你的耐力,也让青春亮靓的容颜成了风中的影子,你的付出究竟只为寄托一个失去了的梦,还是为必胜的将来而做坚守?我要你在众叛亲离的高压下审慎决择,因为长期不工作而专事照顾,你的经济已成了严重的拖累,而家中还有两个孩子等着你照顾。
你听了,丝毫也没有迟疑,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从事故发生的开始,许多人就劝我放弃,如果要放弃,我早就放弃了。走到今天,虽然经历了六年,我依然无怨无悔。他以前对我那么好,我就当报答他的恩情。也许未来对我来说没有结果,但我付出了全部努力,我觉得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你坚毅的眼神仍然那么慈爱地望着他,像一个母亲望着孩子。但我看到,你眼角的泪分明一滴滴地淌了下来。那泪里,不知有多少爱化成的哀怨和愁叹?
曾经你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时候我俩同桌,我最喜欢看你的酒窝,看你天真烂漫的笑。当年你的画画得特别好,记忆里很深的一次,你画了一幅《腊梅》国画。图中寒梅迎风怒放,像腥红的火焰腾腾地燃烧,我一看满心欢喜,也缠着你教我画腊梅。那时候我就想,一个如此有内才的女子,将来一定能有所作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你当做我的偶像。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失去了联络。然而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着你,在我的心目中,你像女神一样高贵而素雅。而眼前的此情此景,与一个秀气的带着圆圆酒窝的女孩相比,差距是多么大啊!
然而,谁又能说生命的每一次赐予,背后不是藏着不为人知的好东西呢?
就在那次见面后,我复归平静的生活,你也波澜不惊地重复着日复一日单调的日子。后来听你说起有一个男人想与你并肩一起承担这份责任,他默默地等候了你许久,但你终于还是放弃了。你说,宁愿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背着,也不想让别人因为你而多一声叹息。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在心里默默地为你竖起了大拇指。
如今,你终于有了足够傲视生命的理由。
我想,如果风知道,它一定会说:这个像腊梅一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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