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莲心的房子在新海市6环外,左边是平坦辽阔的村庄,绿色的农田和黑瓦白墙、矮矮的房舍,右边是滕海,海是蓝色的,正前方便是繁华的新海市区,高楼林立,灯火通明的另一个世界。
她白日赶往市区工作,夜幕临降之时回到家中休息。两层楼的巴洛克风格的小别墅,二楼的卧室外面有一个露天的空中花园。
她养一只白色的猫叫圆滚滚,一只乌龟叫王缩头,一个慵懒,一个胆小。
她本不想再照料任何生物。可这里看不到边,没有山峦的包裹,没有古老村落里幽幽回荡的晨钟暮鼓,这一切让她觉得世界大的像只住了她一个人,那样磅礴袭来的孤独,将她侵蚀着。
新海市一进入秋天,光线就会暗淡下去,整日整日灰蒙蒙的。偶尔才有雾气散开的晴朗日子。这样的日子异常珍贵,像是上天的恩赐。
9月11日,那天是苏泽与的生日,25岁的生日。
她昨天夜里又梦见他,他们奔跑向橘村最高山顶的寺庙,德展师傅在佛堂诵经,黑夜包裹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山野之中的松柏吐露淡淡的清香,她内心平静。
清晨悠悠转醒。久违的朝阳洒落在她逐渐盛开的瞳孔之中,身体里竟有一阵暖意轻轻流过。
分别7年,这是第108次梦见他。在她的记忆里他从未变过,是一个能得到幸福的人。
“你看,就连他的生日,上帝都要恩泽世间。连着像我这样自私懦弱的人也一同被福泽。这该是我莫大的幸运。”
方莲心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
“泽与,远方的你,生日快乐啊!”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眼中微微波光,她是被现实捆绑的人,心中也有想要仰望和守护的光。
“莲心小姐,林先生来了。”门外陈姨轻轻叩响房门,声音不急不缓。
方莲心淡淡地应道“
“来了。”
她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在大理石瓷砖上,脚底瞬间的冰凉让她大脑清醒过来。
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
想当初母亲就是用这样一张精致美伦的脸庞,得到那个方莲心未曾谋面的男人短暂的爱吧,在血缘上他是她的父亲,在现实中,他们彼此割舍,互不相识。
如今,她也像自己的母亲那般,用这张漂亮的脸蛋来供养生活,即使生活在肮脏之中,她还是想看一看,这个苍凉世间,究竟有没有她的归宿。
2,
遇见林实那天,方莲心从橘村离开,走了40公里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在竹山县城坐上一列开往新海的绿皮火车。
车箱里飘荡着一股酸涩的味道,像汗液,又像脚气,有时候突然来的穿堂风里夹杂着人类的排泄物浓重的味道。
很多人,他们歪歪斜斜地坐着、躺着,嘴里咀嚼食物,脸上绷着皱纹欢笑。有些人聊天,唾沫在空气里飞散,有男人把鞋子脱下来,丢弃在一边,双腿卷在床上,兴致地玩起了扑克牌。
方莲心看着他们,这些人大多中年,小麦色皮肤上长着太阳斑,颧骨处微微泛起一丝红润的光泽,这是健康的颜色。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心满意足。没有惶恐,没有小心翼翼,都是温和欢快。
但她对他们的欢快仍旧感到一丝厌恶。
“当我50岁的时候?50岁就去山里种树,种满山头,60岁的时候乘凉,70岁?应该没有70岁。70岁就做重生的精灵在树林深处游走吧。”
方莲心想啊,火车已经轰隆隆驶出幽暗的隧道长廊,重叠的山峦退去。她离开了竹山县,离开了橘村。
奔走在辽阔的平原上,窗外一片灰白,明明暗暗,秋风过境,万物皆悲,大抵就是这番景象。
火车长鸣到站,方莲心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大脑昏沉沉的,被惊醒。跟着游客缓慢下车。
路灯站得很高,排着很长的队,弯弯曲曲朝向远方。
在聒噪拥挤的人潮中,她被推了出去,突然上空落下一道白光,将她包裹住。
人潮之中笑声沸腾,高低起伏,她看得有几分晕眩,加之饿了两天,身体酸软,眸中竟是被撕扯的面孔,重重叠叠。
有一个约莫30岁身材健硕的男人,小麦色皮肤,黑亮的眼睛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他激动地靠近她,直到整张脸映在方莲心的眸子里。
他就是林实,国内著名导演。
当年凭借《海鸥》这部电影拔得国内电影金奖头筹,也算是一站成名。过后这几年又沉寂下去,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
“人要想拥有稳固的地位,不能光靠自身的实力,有时候还需要天意。就像你莲心,你出现在我的镜头里,这就是上天要成就我的天意。天的旨意,任谁都阻拦不了。”
林实每次喝多了酒,总会将方莲心抱在怀里,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他只顾说,她只管听着就好。
方莲心是后来才知道。
到达新海的那天,火车站是林实的新电影《孤女》的第一个场景拍摄地。
她被人潮稀里糊涂地推了出去,推到了女主角的身后,出现在摄像机的屏幕上面。她的茫然、失措、绝望、还有那双晶亮的眸子和淡雅柔弱凄凉之美,瞬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林实。
他像寻到金矿的掘金人,他止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之情,带着颤音问她:
你愿意跟我走吗?
方莲心是在听林实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才倾倒在他怀里的。
这样大的新海,她幸运地被收容了。
3,
方莲心起身下楼,白嫩的玉足,一步一步缓缓落在楼梯的台阶上。她习惯光着脚踩着冰凉的地板。
走过窗户,秋天难得一见的阳光和风一起飘进屋里,她穿深绿色落到脚踝的真丝长裙,白色的细密针织长衫被风撩起角摆。
林实端坐在客厅水蓝色沙发上,临近40岁的他,比7年前更多了一些沉稳,眼神中,对成功的欲望淡漠了很多,方莲心知道,他不是真的淡漠了。
只是深知,锋芒过剩伤的是自己。一个人的成熟是从收起自己的棱角开始的。
就连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上去温厚亲切。
林实招招手,方莲心漫步过去。
他乐意供养她的生活,她没有那么多所谓,就是活着,不再劳累,余生也没有什么所求。成为他一个人的囚徒,总好过被世人凌辱。
她厌倦并且痛恨,那些年照料母亲,连吃食也要依靠旁人的施舍,毫无尊严的依靠便也罢了,偏偏还要迎头受着一些难以启齿的辱骂,再难的时候要同恶狗一起抢食。她还那么小,那些人的脸,像锥子一样扎在心上。为何要这般欺凌?
可能因为她是人尽皆知的野孩子,是这个世界的不速之客。
好像这样就不能够拥有好的情感,这是母亲告诉她的。
“你怎么了?手这么凉!冷吗?是不是病了?”林实拉起坐在旁边的方莲心的手,面色凝重了一些。
“陈姨,拿一条毯子过来。”林实紧接着提高了嗓音,微微抬起头往厨房里喊。
他极少这样大声地说话,平日里声音总是温和,音量不高不低的刚刚好。
方莲心看着眼前神色有些担心的林实,心也软了一下,垂下眸子,缓缓开口。
“好啦,我没有事的。看着今日阳光甚好,想着该是个温暖的大晴天,谁知这秋天的冷气还是比阳光更烈一些,有些冻人。”
语罢,方莲心懒懒地笑,弯下眉眼。
她的姿色多年未变,林实满脸深情地看着她。
“昔有佳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今有莲心,甚得我心。”
语罢,林实开怀地笑着,一面躬下身子,将方莲心一双柔嫩白皙的玉足捧到手心,放在腿上,用衣服的下摆尽量包裹。
“这样是不是就没有那样冷了?”
转而回过头,一脸爱意。
方莲心轻轻点头。
这个男人,有时候也这样细心地照料她、关心她,只是她这颗心像是沉落在海底,冬天的海水,该是凉的吧,没有热烈,被太阳暴晒过,顶多也是温热。就像母亲讲的那样。
“你生来就被抛弃,没有好命的,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我生下你应该把你丢到河里溺死。”
她的身体和心是死了的。
她一面浅浅地笑着,一面内心荒凉着。
林实又将她整个身子揽进怀里,手心在她一头披散的栗色卷发上温柔地抚摸。
“心儿,你知道吗?国际著名导演朱华来新海拍新电影。”
林实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话间眼眸垂着,视线落在方莲心的额间。
“然后呢?”方莲心随口问道。但她心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她一个月前就听说了。林实心里的想法,她也猜的八九不离十的。
朱华新电影叫《荼蘼花开》荼靡花是春天最后盛开的花,它的凋零也预示着春天的彻底结束,以此寓意讲述的是一个女人从绽放到衰败,一个最终含恨离世的悲情故事。
这部电影的女一号已经定下来,是当初被方莲心替换掉的女演员姚遥。在林实的《孤女》中被替换后的姚遥,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出现在国外的电影中,这次被朱华选中,当选《荼蘼花开》的女一号,也是为了告诉国人,她姚遥回来了吧。
但是这部剧一直还没有选定女二,因为女二是一个狠辣的角色,这种反面角色很多女演员都不愿意接,接了是要遭人唾骂,损坏形象的。
另外,这部电影因为是在国内拍摄,朱华长居国外,要想拍出好的电影,他需要国内的资源,需要一个国内的合伙人。
和国际性的大导演合作的机会,林实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如果这部电影火了,那就代表他可能进军国际舞台。
方莲心的话落在空气里很久,林实没有接。因为在他看来,安排方莲心的人生是他就可以决定的事情,提起不过是给她一个暗示罢了。
方莲心倒也不在意,从来也没有在意过。轻轻闭了眼,没再说话。
圆滚滚从开着的窗台翻进来,一路小跑,细声叫唤着跳到方莲心的腿上,爬下来卷成一个肉团子,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
大腿上,圆滚滚毛绒绒的身体触着她的皮肤热乎乎的,她伸出手去抚摸它,它眼睛眯成一条缝,慵懒地叫唤,一副安逸享受的样子。
方莲心觉得,这猫养久了能挠心,不自觉地脸颊浅浅荡起一个梨涡。
林实见状,打趣道。
“这白胖子比我会逗人乐呢。“
说罢她自己笑,但是没有皱纹。
听书里说,真心笑的人,眼角是会浮现皱纹的。
“莲心小姐,快把毯子披上,你可不能着了凉,要不然林先生得责骂我呢。”
陈姨在房间里跑了一圈,最后在书房的椅子下面找到了方莲心常用的毯子。
递过去的时候陈姨又抖了抖。
“我在书房的地板上找到的,怕是沾了些灰尘。”
“不碍事的,这家里的地板你每日打扫得很干净,也是辛苦你的。”
方莲心一面接过毯子,一面歉意地感激。
“莲心小姐这讲什么话,我每月领着林先生很大一笔工钱,自是要事事尽量周全,要不然我这老脸也是过意不去的。”
陈姨微微弯着腰,看一眼旁边的林实,恭敬地说道。
“莲心小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安排给我。”
“没有了,你也去休息吧。”
陈姨正准备退身下去,方莲心突然像又想起什么似地继续说道。
“要是方便的话,倒是可以把我卧室外面那个院子帮我种上些花,我总觉得这秋天萧条的什么也没有剩下,空荡荡的,你种上些花呀树也可以,换着每个季节都有开的,圆滚滚以后也能去蹦哒。噢,倒是不能随意蹦跶了,折断了可不好,这个我会尽量守着它的,不能费了你的劳力。”
“好的莲心小姐,那我去问问看有什么花能种上的。”
方莲心轻轻点头,笑容浅浅。
林实斜着头一直看着她温柔可人的脸庞,随即站起身来。
“我这去办点事,先走了,等明天晚上我遣人来接你。七点的时候。”
方莲心抬头看着高高立在身前的林实,纤细的手指从圆滚滚绒软的身体上拂过。
她淡淡地点头应道。
“嗯。”
“对了,衣服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今天晚些时候,小刘会送来。你记得打扮地精神一些。”
林实没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提醒,语气里又有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方莲心知道,她不能搞砸了他的计划。她是一只软体的寄生虫吧,她在心里自嘲地冷笑两声。也没有关系的,这就是她的生活。
退下刚刚披在身上的毯子,方莲心将圆滚滚抱在怀里,慢悠悠走上了楼,回到卧室。
窝在卧室外面的露天院子的吊椅里,迎着一身凉意。她有些感叹,这秋天的阳光太柔弱,终是没能驱散新海漫天的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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