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中转站。我在站台短暂停留,感受到北方空气的干燥,风吹在脸上硬硬的感觉。其实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石家庄这个地方,一个由交通发展而带动起来的城市,只是没想到十九岁会路过这里。夹裹着一点温情,将附近的街道走了个遍。高楼大厦下为生计奔忙的小摊贩正要喝着,买杂粮煎饼的居多。我走进了几家店面梦幻的烘培房,为着面包精致的款式和醇厚的香气而愿意就此沉溺下去,就那么须臾的停留而付诸深情,我总是这样。一个很普通的北方城市而已。我抬头仰视从杏黄色城墙上旁逸出的树条,缓缓从下面经过。
火车上。拥挤不堪的车厢不断给我呈现社会底层生活状的图景,直逼心灵,不可躲避。无心阅读,将书本与食物杂乱地堆放,无言地对着一闪而过的窗景生情。待眼乏,转头看见一个黑衣短发女子与我保持一样的姿势,静默地凝视着村落里面的灯火。我突然有了很强烈的交流欲,我就在她身后,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两个中年人。然而我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她的侧影,终究做不到切己的交谈。听着朋友们有趣的交谈,我偶尔插话,更多时间都在与内心构建联系,照顾另一个敏感的自我。身体和灵魂需要不同的照顾。接着将自己交给不安稳的睡眠,在凌晨猛然惊醒,依旧不愿在书中找情感寄托,周围却也阒然无人与自己有博弈般的谈话。一些买的站票的务工农民在车厢为数不多的空地上随意而入眠,或者谦卑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直立休息。我极简短地扫了他们一眼,又回归到自己的世界里。我将头轻轻地靠在座椅背上,对光线暧昧的天花板进行一场长久的注视活动。偏了偏头,车窗有着一张十九岁的脸,我突然对着皮囊有些说不清的嫌弃之情,我想要摆脱这肉体,躲进神性极强的精神世界里不复出矣。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总统府外水泄不通,兼天气炎热,我朝门口望了一眼,顿时失去了想去一探究竟的欲望。又瞥见不远处是图书馆,索性在里面翻阅几本闲书。朋友们嚷着要观看油画展,我本来不愿意去的,感觉自己没有丁点艺术细胞,就不去附庸风雅了。也厌恶游客极具形的拍照,认为那是亵渎,心下不喜。只是看见几幅乡村图景,我仿佛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精神家园,久违的单纯降至人间。很想走到油画里面,在蓬蓬勃勃的油菜花里捕蜂捉蝶,或者在夏夜与朋友细数萤火,那种感觉想想就觉得很美妙。去了楼上看了下图书馆的装潢,心下告诉自己情之所钟,虽丑不嫌。办了读书卡,虽知道这次只是短暂停留,但是抵抗不了想阅读的心情。或者说我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慢慢放空自己,给灵魂一点依靠。在书架上发现了赵园的回忆性散文,心下雀跃。她老来忆及少年事,以一种理性客观的态度分析,给人启迪,近日我同样对青年人如何度日苦苦思索,这一刻的心领神会让我不由得微笑起来。去年也看过她关于北大往事的回忆,依稀记得那本书唤作《独语》,这一年也经历了不少事,困惑颇多,从她的阐述中捕捉到当时青年人相似的困境,对她佩服程度弥深。
少女时期读过有关秦淮风光的文章与诗歌,在它们日积月累的催化下,它已经自行在我心里建立起来。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其实来与不来,似乎只是关于印证的问题,还带点情怀。我漫无目的地混迹在人群中,被推着往前走,仿佛在参加一项盛大的集体活动。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对它有着很私人的感情,在阅读中不动声色地走近它,在其中完成自己的精神构造,它已然成为我内在天地的构成部分。我推辞各种集体活动,仿佛是种逃难。我需要的是独自去消化与感悟这里的风物,我不知道如何用平实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借助文学一点的方式,慢慢将一腔柔情悉数倾倒出来。我托着腮,散乱头发,姿势随意,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流动的一切,就觉得很好,一种镇定腾空升起。总算相见,不管以何种方式。至于某些形式的景点,去与不去,都只是一瞬的事,无需挂怀,我自有定夺。面对喜欢的一切,我总是喜欢安静点地去享受它带给自己的感性冲击,这样可容我思想可以饱和点认真点,将真情实意最大化。至于能不能有人懂这种心情,我想的是,能懂则是幸事,反之,我亦报之一笑。世间耐心倾听分析与懂得的人尤为稀少珍贵,也就是在被人群不断挤推的恍惚间,我渴望身边有种坚定的存在,弯腰低声询问能否远离这里,然后在灯光流溢的断桥上走走停停,在交流中体味到灵魂的对等,莫逆于心。或者说我只是需要一种被理解与被呵护,奈何这种奢望往往处于缺席状态,以至于我怀疑它是否能够在我人生中扎根生存。只是此时的我不过是在与自己心仪之景相遇,完成内心的自我对白,获得某种平和,也是为了自己的心,这样温柔地对待着。我轻轻地闭眼,一头扎进人群里面,双手插在脑后,慢腾腾地往前走,想起一些温柔的往事。能够意识到我曾经历过弘大的幸福就很好,能够在很多年后准确无误地拿出来爱怜一番,感慨一番。那些曾给我注射过生命能量的知交,让我分外想念,那种生命突然升盈到另一个质地层面的欣喜至今犹新。只是那种纯净而幻美的相遇本身就少之又少,长久失掉让我逐渐淡忘了那份致美,徒有怀念。就突然很给人写一封很长的信,写尽内心的独白,不求回音,只想把一份真情意切找一个地方存放。有时觉得那些岁月离自己太远了,我忍不住想问问它们的真实性。如此叙述如此美妙的夜晚,倒显得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了。我在人未涉足的凉亭里观望着吃喝笑骂的旅客,想象着纷繁的故事在这里上演与谢幕,脸上露出微笑。只是这个笑的意味太复杂,不如过去的透明。我淡漠地忍受着缺憾与创痛,迎着清凉的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
华灯初上,我坐在秦淮河岸边觅诗,幻想百年前的香艳之事。青娥画舸,红粉朱楼。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可我最终妥协,与过去的某些记忆达成契约协议,彼此在此谈判,我默默感受来自不同时空经历的对峙,在我体内翻腾着。我想起前不久我在女儿城游玩时的感悟:
其实所谓的民俗遗址大都在消费人的情怀,谈不上有多精致,艳俗得很。鼓浪屿、平遥等等都让我不断失望,偏偏在夜色澄明,即将离开的时候发现被商业蒙蔽的美。南普陀寺游人散尽后香火微明,古城在夐不见人、平沙无垠。这是宣传词都不曾描述的场景,被忽视的东西被人挖掘出来,有倩女䫭面的娟然。我都一直有印象。
今天也是看这些拙劣仿古建筑以及各种商业活动气质昂扬的盘踞姿态,心下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在临走的时候看见这似有汪汪水意的庭院,竟有些痴痴呆呆。总觉得柳梦梅和杜丽娘在这耳畔厮磨,情深深深几许。人道海水深,不及相思半。有些美好明亮的东西总是有意地出现在末端,让人在措不及防中感受猝然的幸福与遗憾。
诚然。我早已经对这些仿古建筑失去了兴趣,却只是享受一个人独行在人群中边思索边遗忘的感觉。不知道去哪里好,就让直觉带领自己往前走。看似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托付给未知,其实另有深情在,或荒芜或榛榛,但我说无所谓,能够在颠沛中就让人很惬意。在转角的茶坊处听到熟悉的古筝曲目,我定睛朝里面望了一眼,看见一个穿着素净汉服的女子在抚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睡莲不胜凉风的娇羞。我在一旁安静地站立,待她弹罢,抬头之际,我看见一张诧异而纯净的脸庞。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想来百年前的歌姬应是此番动人模样,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
对其他景点并无任何兴趣,所以逛完秦淮河后,病恹恹地呆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好似跨越千山万水,只为在他窗下沉默地注视,并不打扰他,完成一种曲折的表白,即使未曾重逢,那种震颤全身的心动依旧让自己难以自持。至于周遭的景物都只是一种陪衬,换做其他任何形式皆可,我不过是来远远地看一眼,深望然后回身离开。在珠江路的街上反复来回走动,这里充满极强的生活化气质,让我分外想家,想念老朋友,想念曾受到过的含笑注视。桂香四溢,我贪吃了几块糕点,让甜糯的感觉流经整个身体。略灰暗的天空亦放亮。“无论我漂泊何方,你在我的心头,永远是一团珍爱的情愫,一团痛惜。”仿佛没有深层联系。但是也只有彼此知晓那些夜里那些笑有着痴,也有些惘。种种喜悦,眉飞色舞千般样。然后这些共同经历成了彼此黯然销魂的心事,只是浅情人不知。想做一个岸边逡巡的观望者,静静地凝视着鱼群与花枝,看它们在随波逐流里面是如何相忘于江湖的。一心一意,以为是放下的解脱。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欢的交界处。
心血来潮,独自骑着单车去了和平北路的东南大学。建筑风格袖珍雅致,占地面积不大,绿化覆盖率极高。南京秦淮区和浮桥这一带的建筑似乎都不太高耸,有些小县城的感觉,不会给人带来生存的压迫感。工科实验室俯拾皆是,三三两两的男生从里面走出来,有说有笑。在旁人眼里想必也笃定认为我是这里的女学生,喜盈盈地冲着欧式低矮建筑笑,心意单纯,无所忧虑。然而我心里却有另一种解读,我想起了厦大,如今,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也是美,却难以让自己沉痛起来。终究是渐行渐远了,我再也不会提起那些事。同时我也感受到分道扬镳带自己内心的破碎感,很快,我同样也会沉寂下去,一如当年,冷眼相待某些情分。曾一直以为恒定的事物终被更高一级的事物取代,我又何苦留恋那被淘汰的历史?某些答案却不请自来,我痛惜被我弄丢的心境,内心薄脆的一面浮出水面,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在南方的这个校园里我一览无余。
再次独自寻访秦淮河。望着房墙瓦黛安然自若的样子,我的内心也格外镇定。耐心地吃完莲子粥里面的葡萄干和雪梨粥,心情畅快。饭店外面有很多关于秦淮河八艳的商业活动,我实则漠然。倘若放在几年前,定会让我心颤不已,只是如今我只是想单纯地绕着河岸边走走,触及宗教性的朝拜性质。
想起我曾为张纯如写过诗,并迄今为止我认为那是我最成功的诗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第一次将历史性和传记性的内容加入其中,打破我个人的情绪化思维,并尝试了一点朦胧诗惯用的某些手法,虽说并无法将我对她敬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亦是种进步。我很多诗都没有具体描写对象,只是自己创作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像,并没有让我有所留念。其诗如下:
人间行
——纪念张纯如
(一)
花影浮动 异国风华
这里有日光难以企及的被噬人生
仿佛是荒原贫瘠 夐不见人
唯有月光在场
它曾照亮过六十年前南京浴血的城墙
也曾照亮在加州海浪破碎声中将碎发别在耳后的女子
(二)
想的是
有女如你 应当是
喜乐安康 万事胜意 岁月莫不静好
偶尔 生命微澜 你亦能惬意地应对
如若生命在这种预计中平稳运行
你 不宠无惊过一生
你的这一生 也不会在中途中遽然逝去
然而 然而
(三)
幼时的故国听闻
青年的民权思索
你有所不知的是
你后半生的伏笔因之被埋下
任泥石流、洪水、山崩来袭
你都甘之如饴 敞开身心迎合而上
托身历史的洪乱中
于是 你看到 睽睽数载前的南京屠杀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泥尘
朝间尸横野 暮也殍遍城
只是天上零散的云
面对如此 显得稀疏平常
你却再次张扬着最原始的母性 去接纳人性的种种不堪
郁郁沸沸不舍昼夜
幸好 除了庞大错乱的家国破碎的历史外
你的使命感总在场
这种在场是如此重要
它是一个民族的颜面与脊骨
有力地回击了日本右翼势力的粉饰与强词
(四)
好了 让我们再次回到史前的月夜中去
那时百废俱兴
南京的月亮照着人稠物穰
也反射在
六十年后你来到南京之夜时
捋开碎发时显映的至纯至善的脸庞上
想着会一会让我为其写诗的人到底是怎番的模样,我终于舍得从旅馆走出来,路过上海路留下两眼给六七十年前栽种的梧桐树,今已亭亭如盖矣。作何番感慨,桂花应笑我如今。散作天涯客,痴似胥山长在眼。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把自己扔进热气腾腾的人群。过了很久才得以进入大屠杀纪念馆内,我从日军施暴的环廊走到新时期三个必胜的厅堂内,只是走马观花地环视了下。耳膜都是人群切切的交谈声,他们冲淡了这里本应有的沉重与祈愿氛围,我此刻只想尽快走出去,被历史束缚着往前走,犹如千年未睡的疲倦感让我不适。纪念馆外面是一个身姿翩然的女子放飞和平鸽的石像,我坐在草坪上看着笑容平和的游客们听导游熟练讲解历史的图景,好像能够理解附近古城区如此祥和的原因了。宛如一个天涯歌女饱尝世间疾苦,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余生只愿在深山幽谷里晏然度日,知道自己心之所向,并维持着心灵秩序。顿生怜爱。
离开的当晚,骑着单车把老城区匆忙看一遍,来自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给我带来一种归宿感。不知往后是否会重返这里,想念一下十九岁的自己,在哪里,找一找。
火车轰鸣声而至,我感受到火车带着自己肢体的起伏,默默地闭上了眼。莫名想到一句愁苦的话“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始终”,悲伤了一会。又想起自己初次小蘸盐水鸭,桂花糕以及桂花莲子粥时露出孩子气的笑。我总是在这种时刻露出贪婪而真挚的性情,时而颠三倒四,今夜突然想被你温柔地注视着。此情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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