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有些人来到这个世上,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人间的善恶,究竟有没有定论?
(文章较长,纯属真实故事)

这篇文章,记录的是我们家族里一个真实存在的故事。
毛毛,当你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是轻飘飘的,那声音仿佛还没站稳脚跟就会飘散四去。这个听上去像极了猫儿狗儿的名字,谁能想象它竟是一个女孩的乳名呢?我的小姨确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个随意的名字,又不得不顺着这个名字赋予她的人生轨迹,一步一步地含着不属于自己年纪的悲哀走下去。
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她的养父肝癌病危的时候,为她做背景的是病床上那个魁梧的男人因肝腹水而鼓起的近乎透明的肚皮,那时的她漂了一头金黄的头发,原本要染成银白色的,只是想着用染发的钱又买得一只进口免疫球蛋白。
故事还是要从小时候说起。
她的养父是我外公最小的弟弟,因而她名义上就是我母亲的表妹,照理我该喊她小姨。可是在当时,我是很难把这个用半截手套遮住发红发紫的冻疮,身上穿着灰不溜秋的旧袄子,脚上套着一双只有农村人才会穿的黑色保暖鞋的女孩当作自己的长辈的。况且小时候,只要是过年的日子,我们小一辈人都必定穿上由内而外簇新的衣服,心中那些时尚光鲜的美梦与眼前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潜意识里的幼稚的优越感在心中莫名其妙地涌了起来,从此我有了个基本态度,看她的眼神多少会透着些许嫌恶。

她很少直视我们任何一个人。
每一个年夜饭的饭桌上,总是把头低低地垂着,时而用飘忽不定的目光扫视全桌,更多时候则是竖着筷子,默不吭声地吞吃着碗里亲戚给夹的菜,同时把饭桌上养父贬低自己的责骂,斥责蠢钝的羞辱,安安静静、一丝不苟地全盘咽下。因而,尽管她的个子比我高,却总是显得比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矮小卑微。或许那时的她就懂得,只有自己的沉默不语能够让找工作四处碰壁的养父心里痛快些,毕竟,这些“天经地义”的骂声里,渗透着的是一个常年酗酒的中年男人内心所有的悲哀孤独和对他自己无能的愤怒。人越是在外无能,就越要对弱者表现得凶悍。养父这么做,她理解。
后来我又觉得,小姨活着,对世界抱着一种天然的顺从。
那个冬天异常多雪,楼下的雪被冻了一天,透着晶莹的生冷,用手是很难把它们聚集起来滚出一个雪人头部的形状。她顶着一头泛黄的头发,用半截的红色手套下一双紫红色的手在雪地上摩挲,她滚得真好,那个成形的雪球圆极了,像极了一个大胆的梦,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现在想来,即使当时我提出再过分的要求,她都会尽力照我说的去做,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血脉里不曾流过这个家族的血液,因而没有资格不去顺从连夜饭桌上的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其实她的日子在第二个养母来到之前还是能过的,那时养父和他的妻子都年轻,还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自从第一个养母走了之后,她就时常青一块紫一块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面容更加憔悴,肤色更加蜡黄,冻疮也变得更加严重。我清晰地记得外婆掀起她的衣袖,那截细细短短的皮包骨头上嵌着了紫棕色的指甲印和长长的红色划痕。
外公外婆都红了眼眶,而她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大概是不会哭的,这世上有人疼的女孩子才会哭。
那些小小的疮疤被她心甘情愿地掩在厚厚的衣服下,不敢说,不必说,也无人可说。受虐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个能让这对夫妻勉强接受自己存在的一个办法,她为养父养母吃不上馆子,赚不到大钱,甚至包工头的辱骂感到抱歉,这个家里一切的贫穷和不幸,都是源于自己毫无选择地成为了这个家的累赘,相比怨恨养父母,她更怨恨不争气的自己挟着亲生父母的血肉来到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我能想象,假如小姨生在一个富庶的生家,很有可能向着一个心理正常、积极上进的方向走去,假如没有第二个养母的虐待与养父的酗酒,她也许还能考上高中、大学,假如没有养父的那场叫做“肝癌”的病,她很可能继续修完职高里计算机系的学业,然后成家立业,让未来自己的孩子不必再受同样的苦楚。
1996年的那个冬天的凌晨,是养父把奄奄一息的她从街头救起,又不听全家人的劝说坚持留下这个喘息的生命,她知道,养父其实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善良,那个打她骂她羞辱她的养父其实是爱着她的,哪怕这份爱很浅,总归是有的。
她的养父,我外公的亲弟弟,于2017年夏天去世。
是救重要,还是养重要。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23年。我原以为,在她自愿为养父擦洗身子,更换尿片的一百多天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然而2019年,我又从母亲口中得知,始终没有毕业、没有收入,也没有结婚的小姨已经和一个不知是谁男人生了个女孩。
或许在那个饿的受不了的夜晚,她闻到客厅里煮蚕豆的香气却被养母呵斥着退回屋内,心就崩解了一点点;或许是幼时的凛冬,她举着洗完衣服肿胀发痒的小手在被窝里啜泣,心又崩解了一点点;或许深夜里听着醉酒的养父,一遍又一遍地破口大骂她那贫穷下贱的生父母,灵魂一分一秒里遭受着的,都是旧疤掀起般的刺痛……原来啊,她那颗小小的心早就已经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崩溃了。
生活还在继续嘶吼,怀中这只无意而来的嫰小生命似乎就是上天对那颗因崩溃而堕落心灵的惩罚,亦或许,于她而言,是个荒诞而伟大的礼物。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