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没有写过什么现实性的文章了,于是今天来写写我的故乡。
我生于北京,长于北京,小时候填祖籍时,受父母教诲要写上浙江宁波四字。哦,浙江宁波大概就是我的故乡吧?
不知道有北京以外的地方,因此那四个字自然只能是个符号。我生性胆小,旅游之类从来就全无兴趣。每当开学,同学们热情地诉说自己假期去了哪哪玩的时候,我只得坦白我哪也没去。
然而,宁波是每年都去的。每年夏季,再不就是春节,总要跟着父亲乘火车或小型客用飞机,一路颠簸,回到那四字符号栖息的地带去。亲人也有,爷爷奶奶自然在那里。然而虽笑脸相迎,在我看来却有一种难言的隔阂。仿佛我被装进了一个展览柜,爷爷奶奶是外边参看的好奇者,两方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
有印象第一次回去,应该是一年春节。那年母亲也跟着去了。南方本就潮湿,冬天分外阴冷。白天被太阳照耀着也全无实感,晚上被窝湿凉,只能裹着瑟瑟发抖。节日气氛虽然热烈,亲朋好友也算络绎不绝,可语言不通的我,竟感到孤独。
“橘子吃吗?”表哥问我。
“不想。”
“去烤橘子吧。”
表哥长我五岁,老实说,初次见面——大概是我太怕生的缘故罢——不能让人感到亲切。然而实际上是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算是在故乡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之一。至今清楚的记得烤橘子一事。我们借着烤年糕之前的档儿,偷偷摸摸抓了几个冰凉的橘子,插在木棍上,伸进灶里边去烤。红彤彤的火焰是跃动的魔法,橘香直从灶里往外冒。我记得轮到我烤时盯着盯着就迷了眼,因而把橘子扔到了里面烧成了灰。总之,橘子是烤完了。味道自然不敢恭维,不过乐趣自在过程之中。今天的我回想起来,又想起了那个比喻:一个人从地球表面的一端开始向下深挖,最后从地球的另一端挖出来,开端和结果都毫无意义,意义自在过程之中。二者类似。
准确的说,故乡是宁波郊县的一个小小村子,名字倒富有诗意,绿野岙。村子布局很简单,一个像模像样的村口牌坊,接着是一条长长的小路,完了就是一大堆七零八落的房子,尽头有一个小水库。我本想找寻古时的遗存,然而如长豁了的牙齿般的砖墙上,大抵只印着“计划生育”或“保护妇女”之类的标语。这些文字都用奇怪的字体印着,赫然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一个过路人。小时候的我自然不能理解:同班的女生如此凶悍,怎么还要保护呢?
我问父亲,父亲一笑了之。
小小的村子真的栖息于山坳之中。绿野岙四周都是波浪般的大山,我的记忆里,大山始终是墨绿的颜色。我问表哥可有好玩的去处,他耸耸肩答道自己也不常来。城里的孩子到这里大概都会沉默吧?因为这起伏的连山并不给人以友好的感觉,仿佛是一群又一群的陌生者定定地看你。
所以,在这样的小村子当中过春节,对我来说怎么也热闹不起来。窗户外虽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门口虽常常有人提着菜或瓜来串门拜访,桌上的饭食虽一直十分丰盛,可我就是提不起兴致。我一边吃着烤橘子,一边开始怀念北京,表哥不大理解我的行为,所以即使十分关心我,也不知如何消解;爷爷奶奶自然如同万千中国传统家长那样,对于自己的孙子百般伺候,但这反而弄得我陌生起来,很过意不去,只好连连说着“谢谢!谢谢!”,如同招财猫一样挥动着手臂。
或许是我不懂,在宁波时,就是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宁波,作为我唯一知道的北京以外的地方,给了我这样的印象,于是每次回来几乎都是又哭又闹,而且回来以后更加不愿意去旅游了。
然而那里终究是我的故乡。
从爷爷奶奶住的乡下房子向后山走,不一会路就消隐。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拔掉扎在衣服上的针叶,用手挥舞着驱赶蚊虫,便走进山中的一个豁然开朗之地。两通石碑伫立在那里,宛如镇守大的山神仙家的门槛。我看到爷爷奶奶虔诚的跪下,拜了又拜,父亲也这么做,十分不解。
“这是谁的墓?”
“你太爷爷太奶奶的啊。”
“我见过他们吗?”
“你很小的时候见过。”父亲这么说。
回来后,父亲确实也找到了证据。他掏出一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里边印着一个陌生但慈祥的老人笑盈盈死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孩就是我,老人就是我的太奶奶。我凝重地把目光轻轻放在照片的表面上,企图唤起记忆的微光。然而那微光终究太弱,在现实流动的空气中难以存在。
记起一件事,某一天,父亲晚上走进卫生间用毛巾默默拭干了眼角。我问为何,他说你太奶奶走了。
哦。墓、照片和父亲的几滴眼泪;小村,潮湿的空气和严肃的大山;烤橘,表哥......这些元素在我脑海中搅拌。它们果真没有联系吗?我感到它们彼此分离,但又密不可分地形成一个整体。单个拿出来,每一个对我都没有实感;可组合在一起,就连成了一根线,始终牵引着我。它成为寓言在我耳边低语:纵然你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可北京不会是你的故乡,你的故乡只能是那儿。即便你希望北京成为你的故乡也是这样。
混乱的记忆似乎又脱离了现实主义,不过我好歹写了写故乡。请珍惜。
20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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