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算,蔺晨真正望着萧景琰的时候也没多少。
他错过了他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挚友在侧,亲兄在旁,他最好的年华里,他甚至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位皇子。
勉强算是相守的那段日子里,他绝大部分精力放在跟阎王爷抢人上。琅琊阁不理朝堂事,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乱不得,他也真的以为自己对那一双鹿眼不过是对友人的友人的友情。那人好看,他好美人,多望的那几眼实在算不上能让他知足。
当时就望不够,回忆时候就更遗憾多。
林殊战死那天,绝笔信一封发霓凰一封寄金陵。蔺晨掌着一壶好酒提笔又落,陈情宽慰的话都觉得不妥,索性拎上酒点了轻功飞去了林殊的老宅。春天已过了一半,夜里风还是凉的,皇上果然在那光秃秃的梅花枝下站着。他用掌心暖着那壶酒,也用掌心暖着那个人。政务繁忙,年轻的君王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流泪。圆眼睛里的泪一颗一颗砸在枕上,蔺晨细细得吻,怎么都吻不干净。他心疼,却不心急,总归天亮以前,泪痕都能干透。
天亮时候,太阳晒得仿佛昨夜的寒风是一场梦。君王早朝从不曾被耽误,蔺晨也回了他的琅琊阁,只当清晨各自动身时候对方留的叮嘱也是在梦里。
那人说,琅琊祖训不理朝堂,先生以后,别来了。
先生真的就不再来。
游山玩水本就是蔺晨的爱好,只是那山怎么看怎么像那人刀锋切出来一样的面部线条,那月怎么看怎么像那人噙泪带俏的眼,那水的波纹怎么看怎么像那人眼角的褶…一场旅行总有个终点,以前他这趟的终点就连着下趟起点,如今却总有理由绕去一趟金陵。路上拾到的好东西拿不上台面送不进宫,堆在林殊旧宅里总是可以的;庙堂太高爬不上去,轻功凑过去偷偷望一眼总是可以的。大殿里书房中,那人假装不知道他曾来过,只对窗台案边摆上的药品照单全收;他也就假装看不到那人突然绷直的背,突然红透的耳根。
但其实也有留下痕迹的再来的时候。
皇上纳妃这种小事没什么可恭喜的,立后这种大事总归是得贺一声。以琅琊阁的名义,面圣就免了,礼总是该到。盛夏的夜,银河璀璨得让人看得想落泪。蔺晨坐在房顶上,看那个年少面上就染了沙场风霜、如今壮年却仿佛仍一头乌黑只是眼角褶更深了点的皇帝望着星空发呆。他没在等什么,他也没有。大太监躬身凑近提醒皇上别误了吉时,皇上点点头,却没动作。【景琰啊……】斜前方传来一声叹,声音不小,但没人循声看过去。如今四海安稳,天下称颂,谁还敢直呼天子名讳?幻听罢了。侍卫宫女太监当是风声,皇上也没望过去,总归抬头,肯定看不到风,也看不到那人。只是听完这声叹,也足够了,足够唤醒愣神的皇帝,快去陪陪他的一国之母。
洞房花烛一夜过,萧景琰到底还是屏退众人爬上房顶取了那晾了一夜的酒。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这一坛女儿红,也不知那玩世不恭的家伙在占谁便宜呢。皇上立在房顶笑得爽朗,像极了昨夜林殊旧宅里高树上传出的笑声。清晨侍女嘴碎议论,说昨天确实是个好日子,有个白衣神仙白天在京城给穷人看病布施,晚上回仙山前还逗留片刻留下一阵大笑,闻声者都能好运。虽然声音传不进宫闱,但咱们皇上皇后定能恩爱白头,咱们大梁肯定又有好几年的风调雨顺。
风调雨顺吗,那还真是得谢谢神仙。酒坛旁有一截断得齐整的发,萧景琰捻起收进袖子里。后宫三千,宫里不兴民间所谓“结发为夫妻”那一套,他也不喜欢。可这撮头发一看就没怎么被束缚过,生得一派自由洒脱的样子,值得收藏一下。只可惜已带了点白色。神仙,也是会老的吗?
蔺晨再仔细想想,其实也有近距离望望人家,甚至拥他入怀的时候。
即位以后即是天子,不该困顿于人情悲欢。所以母妃去世,他不能过悲;信臣离世,他不能过伤;亲子夭折,他也不能过痛。所有不该有的悲欢他都存进旧友的旧宅里,没进隆冬,院里的梅花不会开,可他只要望着那光秃秃的树干吹个半天风,总会有人叹一声【景琰】,飞身过来拥他入怀。那是一个可以放心悲伤的怀抱。沙场上的皇子,龙椅上的皇帝,在那个怀抱里只是景琰,可以难过任性,可以怨艾落泪,天亮以后,可以不带一丝犹豫得离开。
蔺晨其实也贪恋那些个晚上,那些能把自己的心疼宣之于口的夜晚,因为稀少而更显珍贵。
可他也害怕回忆那些个晚上。拥抱的滋味总是相似,他畏惧忆起那人在自己怀里合上眼睛的景象。医者医病,改不了命,他当初只能助长苏圆满,后来也无法让景琰多留几日。
龙床上那人困得厉害,瘦得龙床都显得空旷了,扯着他絮絮叨叨的手还是有力的。都说江湖险恶,宫里却是更难。这个国他放不下,这几十年他建立的这个家也挺难放下。蔺晨静静听着他的叮咛,终于还是开了口,【景琰,还有什么?】递过床头的一杯温茶,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别抖得太厉害,【这些我都记下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我怕你……】
我怕你遗憾。后面二字没说完,他的唇便被堵上了。皇上刚润了口茶的唇还有着病痛折磨出的干裂,这生硬而有力的吻让他觉得疼。这吻很短,皇上转头就倒在他怀里,喃喃唤着疼,明明头发已白得能跟他的银丝混到一起了,撒娇的样子却还是像幼时耍赖不吃药的飞流。【睡吧美人儿,睡着了就不痛了。】蔺晨笑得包容,随手接过美人儿虚弱捶来一拳的时候塞他怀里的东西。
后事如何料理,宫里的人比他这个江湖郎中清楚,非美人记挂的事他也没什么可挂念。
跟皇上交好的仙人在皇上驾崩后离宫走的洒脱,琅琊阁主隔三差五违背祖训下山照拂那人叮嘱对象的时候也来回洒脱。
只是再没人误把他当仙人。他当然不是仙人,他早就入了凡尘。仙风道骨和恣意洒脱还在,但人们看不见,他们见到的不过是个医术高超、精神矍铄、睿智开朗的江湖人士。
就像人们也看不见,他每日随意束起的发里,正中心扎紧的那一小缕头发。那缕头发一看就有着不同来源,中央明显一道分界线,一半掺灰一半乌黑,一半蓬松一半紧致。连接的方式太过笨拙,一个个结打得甚至能算是丑;却也足够精细,旁人意思一下都是中央拦腰一系完事,那没脑子的家伙却是一根根打的扣。
【闲得慌嘛可不是】。每天早上对镜梳妆的蔺晨都这么念。
琅琊阁居高望远,闲得慌的蔺晨时不时就望望先帝留下的江山。
远处那山怎么看怎么像那人刀锋切出来一样的面部线条,头顶那月怎么看怎么像那人噙泪带俏的眼,旁边那水的波纹怎么看怎么像那人眼角的褶…
人间尚好,美景望不尽,何必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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