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恍然若失的惆怅，像回到16岁那年一直到现在，也走不过的那个路口。

你再遇不到那群人，多么吵闹，多么幼稚，挽你手，勾你肩，男男女女走过四米宽的马路，影子被昏暗的路灯拉得长长，晚风一起，晃晃悠悠，笑声掠过，抖落的便是零碎的心事，他爱过你，而你望着他，目光清浅像一道指甲嵌在皮肉里的印。

是日雨，骑单车的人能一手撑伞，一手扶住车把，没错，他们是说这种人最适合单身了，一语成谶，爱说冷笑话的少年形只影单，孑然一身度过很繁琐的年岁，做过三两件傻事，牢牢盘踞记忆，譬如粘住马尾的口香糖，溅在白裙子上的泥水，竟使间或可爱的亲昵全然相望；

逢着明朗的晴日，端一杯不同味道的大台北奶茶，为半日的狂欢，说的是政史地多么乏味，唱着每个音符都跑调的情歌，你心中住着一个穿蓝色衣服的怪兽，一定一定要和她们一起并肩作战，才能不那么快阵亡。然后进网吧包厢看偶像剧，点一支便宜的烟装酷，规矩存在便是为了被打破的，嗐，深蓝色的丑校服还能悄悄改成收腰小外套和喇叭七分裤呢。

你好像还蛮讨人喜欢的，是那种，即使愚人节偷偷放了别人单车的气，都还能使对方爱上你淘气的天真，也有同桌的男生趁你午睡时捏你脸，惹恼了你却出其不意地递上一封情书，或是，被遗忘了很多年的老同学送一束花摆一地蜡烛，玩笑似的告白，却是日后回忆青春年岁里，最风光的一笔了。

长大以后你会想，那些小小少年，有些像台风过境，有些像一束烛火摇曳，有的是路过窗边的蜻蜓，如果当时你在相逢的路口，都看一眼，或是停下脚步，人生往后该有多大的不同。可冷静下来，细细思褚，少时爱如初芽，脆不可及，成长之后爱如枯草，栖栖遑遑，谁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爱做梦的年纪，世界被割裂成无数灿烂的角面，透过棱形的玻璃球体，你见过最纯粹的一滴眼泪，最灼热的一张笑脸，最沉痛的一场告别，好在那里，没有最阴暗的房间，使你无望。行路曲折萦绕，却清醒地活着，无端生出的歧路未曾瓦解内心坚定，须臾，也是久长。

暑假像只怪兽，一口吞掉夏天大半截身子，懒觉啊偶像剧啊宵夜，囫囵吞枣统统下肚。握住它短小顺滑的尾巴，逃离拥挤的目光和热岛城市，你到底还是跳跃回到青黄麦田的乡间。

家里的孩子还没开学，一个个抱紧手机电脑，守住假期最后的狂欢时刻，卑微又可恶的模样使大人气得直跳脚。电视里的暑期档接近尾声，女主角和亲生父母快要相认，男女主角该重归于好了。

白天街道行人很少，县城越来越冷清了，年轻人挥着翅膀远走高飞，留下渐渐老去的父母孑然孤独，往日的喧嚣欢闹仿佛大日头底下的幻影。

乡下还很热闹，吵个不停的是后山的蝉，池塘里游泳的小孩，拖拉机轰轰碾过泥土路，还有，风用力地摇晃茂盛的橘树枣树枇杷树，以及老人喋喋不休念叨着远在外地的游子。

闲游原野，任念头自由生长，没有形状，就像高空的一片浮云，舒卷随性。住在简陋的砖瓦房里的老人，摇着缺角的蒲扇，半掩落漆的木门，遥遥便望见你与父亲归来，那是漫长的季节里唯一一次精神振奋。

此时你才刚走过池塘这头，窄一些的路口常年无人打理，长满了密集的草木，幼时爷爷都是在这里将你抱上自行车载你出去玩，长大了又是奶奶在这里送别你，偷偷给你塞零花钱，惹你抹眼泪。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小时候总是睁大眼睛，满怀期待地听爷爷奶奶说着外面的故事，火车多快，楼房多高，电影院多有趣，等你亲眼见到这世界，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可是当你平淡地告诉爷爷奶奶，飞机有多快，写字楼有多高，人工智能多便捷的时候，却在他们眼里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道明亮的光穿越时间河流，重新出现，年年岁岁好像是个迂回的圈。

小时候，他们最讨厌爱撒谎的人了，周末你骗他们说去上补习班，其实是和伙伴偷偷溜去冷饮店吃冰淇淋，那是你第一次因为说谎而被打，可现在，两个老人家却淘气地玩起了谎言游戏。

奶奶一犯头疼，爷爷就打一圈电话告诉大家奶奶病得不行了，奶奶又再一通通电话打过去解释，说自己没事，生龙活虎地还能去菜园摘菜呢。爸爸说，他们俩就算没病也爱装病，喜欢折腾和作戏，他清楚老人家的套路，尽管如此，每次还是会乖乖回家，因为知道老人家想要的只是陪伴罢了，惊天动地到底还是心性单纯的纸老虎。

老去是生命必经的路口，而舍得，又是成长的必经路口。山路再崎岖夜路也要自己走，舍得取下大人练就的金钟罩，与你的一无所知告别，舍得磨一身厚茧才能保护垂老的他们。

你不总是一个时运不济的倒霉鬼，幸运的是这几年水逆不曾袭击你，一切还算如意。磨难大概是打了个喷嚏，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你，相忘已久，别来无恙。

你失了工作，且不论舍不得被人挽留和看重的位置，也不至没心没肺庆幸自己离了苦海，但当你斗志昂扬，对想象里的新世界满怀期待，迈出第一步，便是当头一棒，冷雨钝重，浇熄满腔热情。日子浑浑噩噩，像一碗混着沉淀物的馊鸡汤，颜色愈深，愈是反胃。

朋友情义深重，小心翼翼维护你脆弱的尊严，缝补好你的裂缝才敢再打气。当然，像你这么酷的人，当然不会人与亦云轻易被别人动摇的，所以你继续做一条咸鱼，无所事事，吃喝睡，惶惶不可终日，借着高甜度偶像剧的酒劲，自我麻痹，好让生活不那么烦苦。

你知道你走到一个从未遇见的新路口，生出的岔路能让你的密集恐惧症瞬间发作。这次，逃跑，退后，求助，弃权的锦囊统统无效，非得找一条路走下去，光明或黑暗，喜乐或伤悲，你想忠于内心的，即使没有如愿的好运，也一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