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桂
柏杨先生有一篇讲辞：“丑陋的中国人！”我的意见跟他相反：“伟大的中国人！”
凡是中国人聚居的地方，诚于中，行于外，第一个表征，便是“挤、噪、脏、乱”，“挤”是为了看热闹；“噪”是为了先声夺人；“脏”是为了和光同尘；“乱”是为了自由自在。
中国人对别人痛苦的关心，表现在看热闹上。杀头要看，死人要看，失火要看，淹水要看，大车祸更要看。别人的遭遇越凄惨，看得就越起劲，不如此，便平白丧失了享受人生幸福的大好时机。“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看着别人的悲痛，而庆幸自己幸免于难，实为人生最大的一项享受。
十几年前，台湾纵贯南北的高速公路正在建筑的时候，台北基隆之间，只有一条北基一路。有一次，在汐止国立小学前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位穿越马路的学童被疾驶的汽车当场碾死在马路当中，那辆肇事车辆在众目睽睽之下驾车扬长而去。成百上千的目击者竟然没有一个人肯挺身而出向警政机关提供凶手的任何线索，更不要说记下行凶车的牌照号了。大家只是一窝蜂地涌向现场去看热闹，**先生用尽一切镇暴手段，大力防堵；群众却象潮水一般排山倒海而来，顿时将一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健壮汉子，一脸的兴奋，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干那娘！又碾死人了！”兴高采烈地由人潮中挤进来，准备一睹这难得一见的精彩场面。等到他挤进圈子一看，突然象触电一样放声大哭……十几年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仍清楚地存留着那幅景象。
几年前，台湾高速公路三义段，曾经发生过一次六七十辆大小车辆追撞的大车祸。最初的原因，只是一辆车出了车祸，过路的车停下看热闹，以至后来的车刹车不及，互相追撞，闹了个一塌糊涂。在有中国人的地方，只要有灾难发生，总少不了一拥而上看热闹的观众，熊熊大火燃烧着屋宇，烈焰腾空，被困在火海中的灾民呼天抢地，在火场与救火队之间永远要隔着一道看热闹的人墙。深山中，矿井发生了灾变，无数矿工被困井底，生死存亡只在呼吸之间。这时节，一定有许多“好心人”不辞山高路远，长途跋涉，组成一团乱糟糟的人群，堵在矿坑口，和营救人员争路。只要有糖的地方，不管多隐密，蚂蚁都会闻风而至。火车出轨，飞机失事，大水决堤，有人自杀，枪决要犯，中国人都会象蚂蚁闻到糖一样赶来看热闹。二十多年前，有一个男子，一时想不开爬到台北市馆前街某大饭店的十楼顶上，扬言 要自杀顿时招来了满坑满谷看热闹的观众，**大人如临大敌，一面在楼下撒下了安全救护网，一面派人上楼去劝说，新闻记者端起照相机，取好镜头，准备猎取那珍贵的一刹那间，那男子却也作怪，任凭**老爷说破了嘴，他仍坚持非自杀不可，可又不肯马上就跳，就这样一点钟两点钟干耗着。中国人看热闹的耐心是天下第一的，抬头仰望两三个小时，脖子再酸，也不肯休息片刻。眼看对面火车站前的时钟已经敲出十一点了，跳的还不肯跳，看的还不肯走。这时候，有一个提着空菜篮的主妇嘴里嘟囔着道：“要跳还不快跳，老娘等着看完了还要去买菜！”
为什么中国人爱看灾难场面呢？因为中国人的一生就是一场灾难！做一次中国人就是经历一场浩劫。灾难永远是中国人的孪生兄弟，谁也免不了的，只争什么时间来，什么地点来。《道德经》上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苦和乐，幸福和灾难，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他人坐轿我骑驴，回头看，还有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别人遭遇到莫大痛苦，想一想自己幸免于难之乐，这种享受在一生之中难得遇到几回，不把握时机充分享受，岂非罪孽。中国人一生多半的时间都是悲剧的主角，一旦遇上别人上演悲剧，怎能轻易错过？
记得抗战的时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时值冬令水浅，轮渡不能直接靠上码头，上船必须通过一段简易的栈桥。轮渡每一靠岸，所有乘客照例要施展中国人的传统特技，冲锋陷阵，争先恐后，拼命拥挤。一位老太太不幸被挤落江中，载浮载沉。岸上成百上千的人看热闹，江中的大小过往船只也在看热闹，就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救人。这时候，人群中来了一个美军，脱掉大衣纵身跳入江中，经历千辛万苦，总算把那落水的老太太救了上来。那位美军完成救人的壮举之后，去找自己脱下的大衣时，却已不知去向。
洋大人只丢失了一件大衣，在下的遭遇可就更惨了。三十五年前，我在台中火车站遇见了一件影响我一生的事情。有一位单身的陌生人突然病倒在车站门口，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我竟贸然招来一辆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急救。谁知手续还没有办完，那位陌生人却已经不幸咽了气。医院要我立刻把尸体搬走，以免影响他们的生意。我孤零零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叫我把一具不知名的尸体搬到哪里去呢？幸而医院招来了警丅察，警丅察先生要我供出死者的身份和死亡原因，还要我把尸首安排在“适当”的地方，听候检查官来检验。折腾了一天，好容易找到死者的家属，他们一来却提出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说死者身上的五十块钱不见了。我又被警丅察抓去问口供，作笔录，找保人，一直忙了一个月。幸而祖上有德，死者的家属终于说了实话，原来他们恐怕我要他们归还代垫的车费、寄尸费，所以谎称丢了五十块钱，先“将”我一军，千幸！万幸！乡下人老实，只说丢了五十块钱，倘若他们说丢了五万块，那我岂不要坐一辈子牢？！
中国人对别人的苦难以明目张胆、兴高采烈的看热闹方式以寄其同情；对于别人的成就和幸福，则以讳莫如深、极端隐秘、极端恶毒的嫉妒心待之。宽宏大量的中国人绝不能容忍相识的人比自己强，尤其同是苦难队伍中的难友，绝对不能容忍其中任何一分子脱离苦海。所谓“见不得穷人粥碗起皮”。——盖原本大家都穷的喝米汤过日子，万一有人多弄了点米，米汤煮的稠了些，碗面上居然结了一层薄皮，这可不得了啦！斯可忍，孰不可忍？非把他整垮不可！大家都吃阳春面，快快乐乐，相安无事；一旦情况改变，我只能吃肉丝面，你居然大吃排骨面，那我这日子咋过？“己饥人饥”，便不觉其“饥”；“己溺人溺”，便不觉其“溺”。跳井也得拉个垫背的。在中国人的社会里，你从失败者的嘴里可以得知：成功者永远欠失败者的情。老朋友绝不可成为成功者的好部属，成功者也绝不会用老朋友做部属，陈涉尽杀“伙颐”旧友，双方都有杀身致死之道也。
中国是一个没有英雄崇拜的民族，中国人崇拜的都是失败的倒霉鬼！关老爷因大意失荆州才被人焚香膜拜；楚霸王因自刎乌江才被推为英雄盖世；诸葛亮鞠躬尽瘁才被尊为妙算如神。倘若关老爷守住荆洲，楚霸王得了天下，诸葛亮复兴汉室，后世人是否还对他们这样崇拜，那就很难说了。对于死人，尚且如此，对于活着的，又是和自己相同出身的同类，他若胆敢向上爬，不拉下马来行吗？这种“窝里反”精神，是中华民族几千年优秀传统之一。
中国人对于强大的外人，一向讲究和平，尤其对凶悍的外人，纵令骑到头上来，拉屎撒尿，也宽宏大量，坦然受之。惟独对自己人，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心胸里容不下半句闲话，使拐子、打闷棍、下毒药、放冷箭，这些窝里反的伎俩，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捏词匿名告密，更是中国人冠绝古今、独步天下的绝技。中国人就有这个癖好，不管是什麽形式的政权，只要手握生杀予夺的权柄，便象吸毒犯染上毒瘾一样，热烈地爱好告密。据说商鞅有“诬告反坐”之法，什么都保存下来的中国人，却惟独没有把这一点保留下来。
一个中国人，聪明才智，能力干劲儿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驾驭十几亿的中国人，却象赶一群绵羊一样容易。你只要让他们同样地受苦，同样地受气，那他们准能吃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受别人所不能受的气。比赛吃苦受罪，含垢忍辱，中国人一定得冠军。他们也就只会这些，此处便只有被别人用皮鞭在背后抽着，聚集成千上万象蚂蚁一样的奴工蚁，修长城，挖运河。千万不能试图改善他们的生活，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耐心地倾听他们的诉苦，作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这样已经足够了。
中国人“打破锅大家都没有饭吃”的绝技人人都会；“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弱智举动却没有人做——因为划不来。
电影院上演孤儿寡母穷途潦倒的悲惨镜头，满座观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此起彼落，满场遍闻唏嘘之声，好象银幕的上演就是观众的身受一样。此时的中国人，把“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同情心发挥到了极致。一旦散场走出场外，就在路边躺着残废的儿童、衰病的老人哀哀求乞，还红着眼睛的那些好心人却视若无睹、昂然而过。这就是中国人，生活在两个世界，永远有着双重人格。一个是理想的世界，充满了仁义道德，人人都讲忠孝节义；一个是现实世界，充满了战争饥饿痛苦死亡，人与人之间拼杀的你死我活，尧舜禹汤当不得一个烧饼。诗云子曰，下不了锅煮不了饭，修齐治平是别人的事，肚子饿了只有自家知道。
中国到底是个古老民族，有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也有五千年困苦生活的实际经验。古圣先贤给我们留下一套做人应该如何的理论，五千年艰苦生活磨练出一套要如何做才能生存下去的宝贵经验。——理论上这样做才算正常，事实上必须那样做才有活命的希望，“理想”与“现实”永远相反，既不能放弃理想，也不能不顾现实。于是只有分别生活在理想与现实两个世界里，一身具备了双重人格。理想世界里的中国人，讲道德，说仁义，具备了忠孝节义爱信和平一切美德；现实世界的中国人一直在饥饿线上下挣扎，在生死边缘徘徊，人生第一件大事无过于保命，尔虞我诈，苟且偷生，只要能保住命就没有什么不能干的。理想世界的做人道理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现实世界的作为是自己实践的。所以你永远不能从中国人的言语里猜出他的意向。他说他最讨厌讲话，你就一定要请他非讲不可；他说他讨厌客套，你可千万不能有丝毫随便。要只是这样，那也简单，我们给他来个反其道行之不就行了吗？斯又不然，中国人讲话，有的时候是反语，有的时候又是正义，你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无法了解他的真正意向。
中国的先哲把人抬得太高了，对人的要求也太苛刻了，他们订了许多的行为规范，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能完全遵守的，也不是现实社会行得通的。倘若谁要犯了牛劲一定要一板一眼地照着那些规矩去做，不被别人当作傻瓜，也一定会自取灭亡。更为可气的是，他们还念念有辞地一口咬定“不做圣贤，便做禽兽！”问题是，圣贤只有庙里泥雕木塑的神像们才可以作得到，禽兽与人毕竟有分别。
人就是人，虽然有做圣贤的的倾向，但毕竟不是圣贤；人也有做禽兽的欲望，但人也不是禽兽。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动物，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是活命，几千年的磨难把中国人锻炼的乖巧多了。啥是最高原则，啥叫最高理想，保持活命就是最大理想。中国人希望人人急公好义济弱扶贫，以天下事为自己份内事，起码也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仗义执言，主持公道。可是几千年来的实际教训告诉人们，千万不能好管闲事，好管闲事的结果轻则招来周身麻烦，重则殒命。要想活得好的唯一办法就是学乌龟，得缩头时且缩头。“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业可养身需着己，事非干己莫劳心”。除非您是活得不耐烦了，才去学什么荆柯、聂政。
在十字路口，一个摩托骑士被撞倒在马路中央，鲜血直流危急万分，肇事者早已逃的无影无踪。过往车辆都绕道而行绝尘而去，谁也不愿意若麻烦。突然有一个好心的计程车司机路过这里，忍不住一时冲动，竟然停了下来把伤者抱上车，急送医院，并代缴押金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等到伤者从鬼门关被救转回来后，反咬一口，诬赖他的救命恩人就是撞伤他的凶手，理由很简单，要不是他撞的，彼此素昧平生，为啥他会平白无故把一个血淋淋的垂死伤者抱上自己的车送到医院，还代缴医药费呢？法官也相信这个理由充分。于是那个好心的二百五司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恶报，卖了车子补偿自己救人的过失，还被判坐牢半年。
下雨天，公共汽车挤满了乘客，车窗又关的密不透风。这时候，一个小混混在车上狂吸香烟，烟雾呛得满车乘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咳嗽的喘不过气来，可就没有一个人敢劝告那个吸烟者不要吸烟。在中国，只要一件事侵犯到两个人以上的权利时，绝对不会有人挺身而出提出抗丅议。“受害的又不是俺一个人，别人都能忍受，为啥俺就要强出头得罪人呢？”中国人比赛忍耐的功夫，是谁也比不上的。
中国人对于暂时寄住的天地大旅馆也没有哪怕一点点爱惜，根本不会为后来的旅客着想，这也是太穷的缘故，穷到随时随地都濒临垂死的边缘，根本就来不及再想旁的事情。对于天地间人类资以为生的东西，大都采取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手法，但求目前应急，无暇做养羊剪毛的长期打算。凡是中国人到达的地方，土地被滥恳、森林遭滥伐、鸟兽被滥猎、鱼虾被滥捕，原本可以计划开垦培育万物养育万民的土地，都被撕的赤裸露底，成为万里黄沙。在《禹贡》九州中“厥田上上”的雍州如今却是有水不见舟，十山九秃头。大陆的东北以及台湾之所以富庶，是因为这两块土地中国人到得最晚，自然资源还没有被破坏净尽。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点都不错，人应该追求正义，也应该追求利益。“义”和“利”本来是并行不悖的，所谓“义者利也”。可是后来的圣人们不知出于啥目的，一口咬定“义”与“利”是互相冲突、水火不容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硬是要人口是心非，胡说啥见义忘利、不求成功，口头上天天唱高调、说大话，实际做的却又完全不是那回子事儿。
在义和团教育环境中长大的最近几代中国人，一开口就说“由于西方功利主义的弥漫，使得中国人的道德沦丧。”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夫国人的道德沦丧是真，但是根子并不是在西方的功利上。事实上中国人才是最重功利的人群。中国人无论做啥事，一定要先问问：“它对俺有啥好处？”牛顿没有发现万有引力之前，大便要落在茅坑里；在发现万有引力之后，大便还是落在茅坑里，并不是发现万有引力之前大便就要满天飞。所以中国人永远也出不了牛顿那样的大笨蛋。伽利略发现了自由落体原理，在中国人看来，那也只是玩物丧志，并没有啥实用价值，是为贤哲所不为也。
中国人拜菩萨，菩萨保佑他中体育彩票头奖，他就演戏酬谢；若不能保佑他中奖，就去他妈的泥雕木塑；只要有好处，中国人啥神都信；一旦没了好处，就啥神都不信。基于实利主义的观点，中国人没有宗教狂热，没有殉教的教徒，也不会爆发宗教战争。
“何必呢？”是中国人向一切恶势力屈服时的遮羞布。你被别人整了冤大头，坑惨了，闹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要报仇，你要讨回公道。你的朋友们一定劝你：“何必呢？事已至此，即使你冤屈得伸，大仇得报，但是死者不可能复生，散者不能重聚，你耗费精力，对你又有啥好处呢？”
“何必呢？”“又有啥用处呢？”就是这两句话，使得中国社会永远不曾有过正义，使得中国人永远不能坚持原则。
在实利主义思维的支配下，一些冒险犯难的事业在中国人看来都是疯子在犯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世界上许多冒险的事业，象高空跳伞、冲下瀑布、驾车冲火墙……那么二百五、半吊子的事情，真正的中国人绝不会干。因为它除了寻找刺激外没有实际的利益。
中国人开会时绝对不肯说出自己的意见，会议后绝不肯放弃自己的意见。事前征求意见，人人没有意见；事情决定之后，人人都有意见。总而言之一句话，中国人永远不可能团结一条心，中国人永远不会主动去遵守规则，所以有中国人的地方“秩序”就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中国人永远不会去真正地设身处地考虑他人的感受，永远不顾别人的死活，自己说话的时候，希望全世界都听得见，所以要声震屋瓦先声夺人兼绕梁三日，只要有两个中国人就要吵死人；中国人所到之处，脏乱如影随形。全世界有十几亿的中国人，焉能不挤？
“噪、挤、脏、乱”之外，再加上“爱看热闹”却又“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满口的仁义道德而骨子里却自私自利，一方面高举“民胞物与”的大氅，却又忍不住天天要在窝里反。
总之，中国人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伟大的令人无法理解她在地球上怎么能生存五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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