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国正明在部长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眉头紧锁,有些郁闷,也有些焦躁。空调温度已经开得很低,他还是感到闷热。
昨晚,他连夜驱车去省里一位领导家中探望。这位老领导最近身体不适,去外地疗养了一段时间,听说前天返回省城,身体和心情都不错。他便及时去拜访。
老领导自然清楚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副地级干部此番探望的弦外之音,谈话中,有意无意地说起省里目前一段时间内不会有较大的干部调动,让他安心工作,做出成绩,至于他个人方面,组织心里有数,会有一个满意的去向。尽管有些失望,国正明还是满脸堆笑地表示,一定不辜负老领导的栽培和期望。谈了不长时间,国正明便识趣地告辞返回。
国正明失望的原因在于,他在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之前,是路东区区委书记,原本要争取的位置是市政府常务副市长,此事似乎已经板上钉钉,就等一纸任命。没想到省里从外市调任一位干部任常务副市长,据说这位干部来头颇大。但省里还是考虑了对国正明的安排,转而任命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相比较而言,宣传工作务虚,政府工作务实,自然做常务副市长更适合国正明。但宣传部长作为常委排位在常务副市长之前,而且,省领导也安抚他说,很快还要有一轮干部调整,可以考虑把他调入省政府某部门任职。
国正明清楚,宣传部长任上大致两种人,一种是即将退休的老同志,在这个位置上站好最后一班岗;另一种则是待提拔的干部,利用这个位置晋升为副地级,然后经过一二年左右短暂时间过渡,或调去省里或进入本市权力核心层。总之,是干部进入高干系列之后的第一块跳板。这里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只有耐心等待。
然而,现在将近一年,还没有任何消息,他难免有些焦躁。
处于这个级别,他不能不焦虑,毕竟五十多岁,这可能是他一生仕途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旦错过,终身遗憾。
当然,令他郁闷的不仅是自己的仕途,还有一些工作中的小事。尽管在他看来是小事,但令人烦恼的程度却不亚于大事。
早晨到办公室后,他就叫来干部处长葛啸询问前几天他安排葛啸送呈市委江中蛟副书记的那份关于宣传部干部任命的文件。宣传系统内副处级以上干部任命,必须报主管市委副书记审批。
葛啸支吾着说,早就送过去了,他亲手交给了江书记的秘书。之后还询问过两次,秘书都回答江书记还没有签字。国正明摆摆手,葛啸知趣离开。国正明陷入沉思。
他明白,江书记不签字的原因明摆着是不同意。可按照以往惯例,市委副书记签字只是一个程序,从未有过如此情况。倘若是其他干部任职,国正明也不至于如此关注,问题是,这次晋升正处级调研员的是田静怡,一个对外宣传处的女干部。原本为副处级调研员,此次晋级也符合相关条件,应该没有什么不妥。
国正明妻子苏妍是市话剧团书记,田静怡在调入市委宣传部之前也在话剧团工作,年轻时曾是话剧演员。国正明由区委书记任常委宣传部长后,田静怡便与苏妍亲近起来,常常到家里坐坐,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不时把她丈夫在国外购买的一些化妆品、保健品以及生活用具送给苏妍。尽管国正明一再提醒妻子不要收她的东西,也不宜过于密切。但女人是爱慕虚荣的,喜欢被别的女人尊崇,这种优越感是每个女人的软肋。因夫而荣,受用奉承,苏妍也不例外。一次,苏妍因病住院,田静怡整天候在医院里床前床后伺候,堪比亲人。不仅让苏妍落泪,也让国正明十分感动。
不久前,苏妍偶尔提起,田静怡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副处调,有机会时让她上个台阶。国正明想起部里还有个正处级调研员的空额,便了解田静怡的自然情况,基本符合条件,就安排干部处办理此事。他想,既不违反相关规定,也算还她一个人情。
可没想到,江书记居然还没有签字。这让他极为尴尬,有种被人抽耳光的感觉。尽管恼火,他还是清楚,江书记虽然年轻,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股火只能自己消受。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隐情,自己应该亲自向江书记解释一下,并征询他的意见。
他安排办公室与江书记秘书联系,询问江书记此时是否在办公室。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正是江书记的电话。江中蛟请他过去,谈谈工作。他顿时汗颜,感觉很被动,埋怨自己没有更早一些主动向江书记汇报。
官场就是这样,级别越高的干部,越注重日常交往细节,尤其是上下级之间,更是如此。细节决定成败,在官场是一条真理。
市委书记办公地点在市委大院副楼,一幢三层银灰色建筑。
国正明随江中蛟的秘书韦伟步入宽敞的办公间,坐在办公台前的江中蛟起身迎上来,热情握住国正明的手。
“欢迎国部长,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江中蛟微笑说。
“早该过来向中蛟书记汇报,迟了,迟了!”国正明脸颊发烧。
江中蛟让国正明坐在沙发上后,自己没有回到办公台,而是随身坐在国正明斜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韦伟给两位领导分别泡上一杯茶后,悄然退出。
“请中蛟书记原谅,这几日忙于事务,没有及时过来汇报……”国正明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沉稳的顶头上司,满脸堆笑,再一次致歉。
其实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毕竟,面前这位四十几岁的年轻市委副书记,比自己小了六七岁,毕竟,他们在一年前都同为区委书记,这让国正明有些倨傲也有些自卑的矛盾心理。但自卑的比例似乎更大。在官场,年纪是最大的资本。且不论官职大小,仅仅从退休离职一点来说,年纪上就已经分出高低。当你退位时,人家还在位上,这就是优势。更何况,人家的职位高出你些许呢?
其实,从干部组织管理角度来说,地级市的市委副书记与常委宣传部长同级,都属于副地级。但在使用上,却有着巨大差距。前者是全市的主要领导之一,分管整个意识形态领域,后者只是市委领导之一,具体负责一个部门的工作。而且在提拔使用上,前者比后者更具优势。所以,尽管国正明略有不悦,却不敢表露一丝一毫,倒是更加谦卑。他只能在心里叹息,谁让人家是省委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呢。
江中蛟微微摆手,“正明部长不必过谦,我也一样,我们都是忙于事务,你是全市有名的实干家,始终站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做了那么多工作,对于全市深化改革开放作出了巨大贡献,我得向你学习呢!”
“哪里,中蛟书记过奖了,如果说有什么成绩的话,也是市委领导得好。”国正明也微微摆摆手。
“最近,全市精神文明建设会议开的就很好嘛!宣传工作很有气势。”
“哦,我们计划请中蛟书记亲临讲话,只是你在外地开会……”
国正明陡然一惊,莫非江中蛟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有看法。他快速搜索记忆,记起当时自己曾在电话中向江中蛟请示,并明确说会议日期可以根据江书记的行程确定,江中蛟好像沉吟片刻说,你们定吧,不必等我,我这里还需些时日。但因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兼省文明办主任安排来本市考察工作,便按原计划开会。虽然也向江中蛟作了汇报,此事还是有些欠妥。现在看来,江中蛟一定会认为自己急功近利,表现自己,忽略了分管领导。
“呵呵,我是说会议很有效果,新闻媒体都有声势,前几天我下基层调研,也看到一些反响,说明这个会议开得很及时,很有效。”
“那是……那是中蛟书记领导有力,指导有方。”江中蛟越是褒奖,国正明越是不安。
“不说我们,倒是也说明我们有一支精干的宣传干部队伍,素质高,能力强,有作为,正明部长,是不是这样?”江中蛟目光直视国正明。
国正明预感到江中蛟的话渐入主题,这也正好给他解释那份干部任命文件一个机会。他沉吟片刻说:“中蛟书记,说得好,我也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尽力培养调动部内干部工作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是的,宣传干部是我们一个巨大的人才宝库,应该注重培养和挖掘,我跟组织部门也曾打过招呼,要他们对宣传干部的使用给予更多支持和倾斜。”江中蛟若有所思。
“谢谢中蛟书记对宣传工作的厚爱,这也是对我的支持,哦……这不,前几天报给中蛟书记一份关于部分部内干部调整的文件……”
国正明不失时机提起那份文件,江中蛟又轻轻摆手,打断了国正明的话。
“我看过了,正明部长,是这样,我们可不可以把更优秀,更具培养和使用价值的干部推上来呢?”江中蛟喝口茶,之后又把目光搁在国正明的脸上,似乎在捕捉国正明的细微心理变化。
“是的,中蛟书记高瞻远瞩,所言极是,只是……这次调整的只是一个正处级调研员,面不够广,我们重点考虑一些工作时间较长的同志,因为是虚职,可能考虑照顾的成分略多一些,毕竟,都渴望进步嘛。”国正明谨慎地解释。
江中蛟对于国正明的一番解释似乎有些不悦。这时,电话嘟嘟响起,江中蛟起身从办公台上抓起话筒。国正明从只言片语中听出市市委书记马运筹打来的电话。
很快。江中蛟放下话筒,重新坐到沙发里。
“这样,正明部长,我马上要到马书记那里去,就不长谈了,我想知道,符合晋级条件的还有那些人?”江中蛟似乎没了耐心,单刀直入。
“哦,还有三名同志,干部处副处长娄凌、办公室副主任沙默,还有……”
“好,这个沙默,他怎么样?”江中蛟还是直截了当。
“这个同志嘛,政治素质较高、业务能力强,我们计划年底干部统一调整时直接安排做实职处长。”国正明一愣,不知江中蛟为什么突然会对沙默感兴趣,多少有些慌乱。
“不要等年底了,我的意见是这次正处调给他吧,而且,不久,这个人我还要用,确切说,组织上还要用,正明部长,将来你还要忍痛割爱呦!”江中蛟露出一丝笑意。
国正明对于江中姣这种有点霸气的方式一时难以适应。由于江中蛟在十几位市委常委中最年轻,平时也表现得很谦逊,少言寡语,多少给人一种冷峻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领略江中姣居然霸气凛凛。但作为宣传部长,他无可奈何,只有服从。
国正明带着一股窝囊气走出那幢银白色小楼。上午的阳光强烈,他不得不眯上眼睛。虽然副楼与主楼之间仅仅几十米距离,国正明还是觉得这段甬路过于漫长。一进主楼,便顿感轻松和凉爽。他的头脑也陡然清醒。
他敏锐感觉到,江中蛟的突然强势,肯定意味着什么。能令一个官员精神振奋,锋芒毕露的,只有深厚的政治底气。难道市委的格局会有所变化?
他满腹狐疑地回到办公室。
在清爽的办公室里,国正明冷静沉思一阵,觉得自己的推测应该是正确的。他权衡一下可能变化的几种走向,觉得都对自己无益无害。而且,如果江中蛟坐上第一把椅子成为事实,自己似乎也可以朝着他空出的位置努力。不过,他还是怀疑这种可能。
他又想到了沙默,这个平素并不张扬的办公室副主任,居然被江中蛟如此看重,究竟为什么呢?
沉思片刻,觉得没有必要想这个问题。现在手眼通天的人很多,常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各种途径都可以让一个普通人与某个高级领导形成某种关系。任何领导都是人,人就少不了交际。所以,任何人与人之间都可能有所交际。他想,有时间应该和这个沙默聊聊。
他也想到田静怡,想到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以及妻子对田静怡的承诺,不免有些光火。堂堂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居然对自己职权范围内的决定食言,情何以堪?然而,他更清楚任何个人都大不过组织,而顶头领导,某种意义上就是组织的化身。所以,组织决定,在某种具体情形中,也相当于领导决定。这就是领导决定永远高于下属决定的根本原因。
看来,这颗苦果只有自己咽下了。至于田静怡晋级之事只能暂时搁浅,等待下次调整吧。
他略感头疼的是如何对妻子苏妍解释这件事。
苏妍是个相对强势的女人,不仅花容月貌,而且还有一副好歌喉。之前曾是市歌舞团的独唱演员,也是团里的台柱子。国正明和苏妍都离了婚。八年前他们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偶然邂逅,那位朋友酒后乱点鸳鸯谱,说他俩倒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没想到,这个契机还真成就了两人的婚姻。不过,凭心而论,两个人确实很般配。国正明身材魁梧,沉稳持重,尤其五官端正,曾被誉为路东区“四大美男子”之首。苏妍娇柔甜美,倒是颇为契合。
那时,国正明还只是路东区一家区属钢铁企业的副厂长。与苏妍结合之后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先后经由厂长、副区长、区长、区委书记,直至现在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外人不知根底,都认为国正明年富力强,工作有能力、有魄力、有成效。这种评价也不为过,国正明确实是在改革开放大潮中,激流勇进,带着赫赫政绩脱颖而出的。他曾被评为全省“改革开放典型”、“优秀厂长”等,为中小型企业生存发展提供了成功的经验。区政府为此还重奖他一台价值三十万元的奥迪轿车。在区委书记任上,也勇于改革,呕心沥血致力于推动市区经济发展,使路东区成为全市经济发展的领跑者。
但是,在荣誉面前,国正明很清醒,除了自己的努力,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有人为他搭设了一个发展的舞台,这个人就是省委那位老领导。而让他得到老领导赏识的则是自己的妻子苏妍。
老领导其实是苏妍的老领导。原来在文化局任副局长,分管歌舞团、话剧团等文艺团体工作,后来逐步提升为卫生局局长、市政府副市长、市委副书记、书记,后来调入省委,成为炙手可热的核心领导之一。随着他一步步升迁,国正明也一步步晋升。成为老领导培养出来的一员得力干将。
苏妍与这位老领导关系甚笃,呼称其为姐夫。实际上,他们并无任何亲属关系。这似乎也仅仅是一种称呼而已,一种表明关系的社会称谓。国正明也觉察到其中的某些蹊跷。但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也接受了这种关系。尽管,他从未叫声"姐夫",而是始终称其为“老领导”。这既出于一种尊敬,也出于一种自尊。
人一旦纳入体制,便把仕途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至于情感等其他一些方面的细枝末节,都退而其次。拘泥小节,目光短浅,囿于情感,缺乏理性是为官者大忌。政治生命高于一切。这是男人的一种胆识,也是一种肚量。
现在,国正明设想苏妍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诧异表情,不免有些沮丧。
他觉得,有必要让苏妍跟老领导沟通一下,了解市里主要领导最近是否有调整的迹象。他十分清楚,有些事老领导不会给自己交底的,毕竟是上下级关系,但苏妍却不同。其实,很多关于干部调整的重要消息大都先来自于苏妍,然后被事实证明确乎如此。这也让国正明对苏妍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依赖。他应该是个个性较强的男人,各方面不输于其他男人,但对于妻子,他从心理上就已经示弱。在这方面他无法完全独立。摆脱妻子,对他而言,就是摆脱仕途。他不会半途而废,他是个有政治理想和抱负的男人。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妻子的纤手暗中襄助。
他叫来葛啸,交代重新起草文件报组织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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