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旧制度与大革命》的托克维尔在研究大革命前的法国社会状况时,惊讶地发现“在1789年大革命之后的每一个阶段,法国的繁荣昌盛都没有高于大革命前的那20年”。为此,他得出一个貌似有悖常理的结论:法国人的处境愈好,愈觉得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
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观点的自己,突然有一种石破天惊般的豁然开朗的奇妙感觉。
难道法国大革命不是因为民不聊生,了无生趣,老百姓为了谋求生存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反抗压迫而团结起来的一次运动吗?
真是奇哉怪也,自己还是想简单了。人类这种无毛两足动物,不得不说,真是复杂。有时候会连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的行为和想法。
不过仔细推敲一下,托克维尔的这个结论也不无道理,而且其实可以推而广之。
不止法国人,所有的国家的人也是一样,自己的处境愈好,愈觉得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也即——愈觉得对现状的不满。
远的不说说,就说我们自己的祖国中国的情形好了。
如今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生活水平比之五六十年代那一阵的提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真可说已是云泥之别;但很奇怪却又很合理的,我们的幸福指数却是在持续降低的。总觉得那个年代的人更质朴纯真,更有朝气而充满干劲,嘴边总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我们想着那时候的人虽然生活条件不怎样,但真是幸福啊。
而现在呢?
我们会抱怨物价太贵,虽则如今仍然挨饿的人不说没有,但也不多;我们会嫌弃尾气污染,虽则如今人人都在享受交通工具的便利;我们会惆怅房价太高,虽则如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几乎绝迹。
是啊,我们的生活是变好了,可我们似乎也越来越不高兴了。我们体验过了美好的生活,更美好的生活似乎也并没那么遥不可及;渴望着更好的明天,我们的心就热,期望就高涨,很自然地我们就会不满,对目前的生活的不满。我们想要更好的教育,更高的收入,更豪华的车子,更宽敞的房子。我们的不满成了我们前行的动力。
我们总是能听到,越优秀的人反而越努力。为什么?高大上的说,是因为优秀的人目的性明确,更自律,更有要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意识。
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说越优秀的人其实是越不满。为什么?因为优秀的人能够得到的更多,所以渴望的也更多,所以期望值更高,不满情绪更强烈,想要提升自己的处境和地位的欲望自然更热炽。
有人说不满会带来贪婪,所以不满并不可取。我倒不以为然。不满自然会带来贪婪,一个人如若真真毫无贪欲,那他离看破红尘亦不远矣,可以遁入空门,面壁参禅去了。贪婪并不只限于贬义的这单方面的意思,也有合乎其法的贪婪,不损人利己的贪婪,譬如奥林匹克精神倡导的“更高更快更强”,自然应该是被倡导的,这种品质,我们一般冠以一个比较风光的名头——进取。进取和不满,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罢了。
但是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教导我们,不满是不好的品德,我们应该压抑自己的不满,而历史上心怀不满的人的下场总不那么好,大多恨恨而死了。也许可以反过来讲,历史上的成功人物也时常不满,但后人为其作传时,总是抹去了不满的那一面,只留下一团和气,包装成儒家喜欢的醇厚君子,所谓“为尊者讳”嘛。如果刘邦真满足于只当个亭长,就不会发出“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的感慨;如果曹操真满足于当汉征西大将军,又岂会有横槊赋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句。如果太祖真满足于当一图书管理员,大家的语文课本里就读不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了。
所以真实的情况是,随遇而安,从无不满的不是笨蛋就是傻瓜。
不满和欲望最高涨的时候,是在处境业已改善,以致一种理想状态看似伸手可及的时候。
每天都在吃窝窝头挣扎在温饱线附近的人,是不会渴望明天可以吃满汉全席的,明天还能吃到窝窝头,最好能加一片肉,他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刚刚攻下数座城池的将军会热血澎湃,渴望着下一次的出征。不同的处境下,人的不满程度是不一样的。
人的不满和欲望,是跟他与他热切渴望得到之物的距离成反比的。越接近目标,但还未够得到,不满情绪越是高涨,那种砥砺前行的劲头就越是足;举个不大恰当的例子,叫做:偷着不如偷不着。
相对的,我们在刚失去一个东西时,也是最不满的时候,我们回味于拥有时的充实,惆怅于失去时的空虚,感慨天公不美,时不我与——譬如失恋,譬如伤逝。而随着时光流逝,回想往事时,再也体会不到那时的那种怅然若失、愤懑的感觉了,因此有人总结道: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痕。
就像鲁迅老爷子说的,“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 ”我们渴望着更好的未来,因此正视自己的不满。不过,不满是一把双刃剑,控制不住,那便是魔鬼的诱饵,直教人堕落到万劫不复的田地,害人又害己。但如果我们仍要进步,仍然向往更美好的人生,不满是必须的,无需压抑,就把其作为推动力,冲开了层层阻碍,闯关一般地达成自己的一个接一个的小目标(欲望),又何尝不是一种世间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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