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重读张爱玲小说《金锁记》，起点是从鲁迅的《狂人日记》开始的。

01

《金锁记》是张爱玲的代表作；而《狂人日记》可不仅是鲁迅的代表作，它还是文学史上具有现代意义的第一篇白话文著作，是开一代风气之先的作品。从此中国的文学有了现代文学的样子。

巧的是，《狂人日记》和《金锁记》都是从写“月亮”开始的。

我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狂人日记》

这是著名的《狂人日记》中写“月亮”的著名的开头。我小的时候，就能滔滔背诵的。

《狂人日记》发表在1918年。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然而隔着三十年前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金锁记》

这是《金锁记》的开头。

《金锁记》发表在1944年，跟《狂人日记》隔了26年，仔细阅读之下，发现上溯三十年的那个月亮和狂人看到的月亮是同一个。

也就是说，通过张爱玲的《金锁记》，我们又回到了狂人的那个时代。

《狂人日记》中写了“我”因为看见月亮而发疯，然后在一通疯言疯语中，看书，追溯历史，发现了仁义道德掩盖下的历史真相：吃人。

狂人在对大哥“吃人”的谴责中继续探问家族的历史，发现自己也吃过人因而痛哭自省，最后故事在在“救救孩子”的呼号中结束。

有学者曾经指出，这个“救救孩子”的结尾有点多余了；但其实，这是鲁迅写作这篇《狂人日记》的出发点，就是因为想救救孩子，才促使鲁迅写下了这篇小说，所以小说结尾“救救孩子”带省略号，它是开放性的，指向未来的。孩子是民族的希望。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而张爱玲的《金锁记》的结尾是：

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金锁记》结尾，曹七巧死去了，儿子长白和女儿长安各自搬出去住，继续毫无希望的生活。

这个结尾与《狂人日记》恰好相反，重新返回故事开始的状态，也就是过去，整个文章结构呈现一个闭环结构。

前两天，再次重看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对同一件凶杀案，三个当事者一个旁观者都在一通胡言乱语中美化自己，压低别人，尽显人性的复杂、丑恶和不可知。

结尾时樵夫捡到一个孩子，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的他生活困难，但是他仍然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大雨初霁，空气中充满了水汽，他微微向前倾身抱着孩子走在路上，好像抱着所有的希望。

我当时就想到了鲁迅《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这个结尾；也许不是我们救救孩子，而是孩子救救我？

02

《狂人日记》中的母亲也仅在小说快结尾时出现：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时，坐在堂前玩耍，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块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这是《狂人日记》中，鲁迅为我们刻画的母亲形象。在吃了女儿的儿子面前一言不发、只是哭泣的母亲，真是让人奇极，不可解之极。我的、我们的母亲在四千年的吃人履历中，到底是如何生存的？扮演了什么角色？这是一个千古谜题。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终于让这个沉默、哭泣了4000年的母亲走到前台，通过追溯她的前世今生，最终给我们刻画出了一个恋子妒女的变态的母亲形象，一个女疯子——曹七巧。

大家如果感兴趣，去看《金锁记》了，我们今天只说先生鲁迅。

再抄录一则鲁迅的文字：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 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节选自《野草·颓败线的颤动》

《颓败线的颤动》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寡妇在女儿年幼时出卖身体养活她；等到终于将女儿抚养成人，自己也衰老了以后，却被长大的孩子逐出家门。于是，她赤身裸体走向旷野，在天地间说出无词的言语，然后她那颓败的身体全面颤动了。

鲁迅通过自己特别的描述，让我们看到一个沉默4000年的母亲的挣扎，在沉默中爆发出无词的言语。

03

鲁迅的文字别扭、生涩，但是一再阅读之下，却自有一种韵味和韵致。

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长妈妈》《社戏》《故乡》《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那些半文半白的话在仿佛的阅读之中竟至于能滔滔背诵，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直到现在。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致敬鲁迅，致敬大师！

永远的鲁迅，永远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