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了公务,独属于南国的夏季景色——真实让人兴奋不已啊,中尉。”
“马斯坦大佐,现在是非公务时间。”
“既然是督导我的副官,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吗?”
“您可真会捉弄人。”
待伴着闲聊欣赏够了静止不动的窗外景色,火车燃起了带鸣笛响声的烟。莉莎望着正对着的上司的侧脸,向那悄悄睨向这边的眸子轻轻送上一声“罗伊”,说不上刻意地融进灌耳的汽笛声中去,换来两方会意的、狡黠又无奈的笑。马斯坦的耳根有点红,虽然表情保持着一贯的冰山脸,那一点点多余的肾上腺素的分泌在军队中也称得上是百年一见——仅仅是唤一声名字而已,甚至已经被噪音糊弄得听不见了。莉莎一动不动的,任由惯性微微推搡着身体,咀嚼这方才兀自产生太过纤细的思绪,几乎一耸肩膀要真真正正笑出声来。
“…伊丽莎白,你可真不会隐藏情绪。”
“大佐,您也没遵守诺言啊。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可是在休假期间只敢喊部下的代号,可真不像焰之炼金术师的强者作风,难道是要下雨了吗?”
“在重要的假期、好不容易去上一趟的海岛下雨,饶了我吧。”
“发生特殊情况也很难应对呢。”
“现在姑且是和平年代。”
“哦呀,这番话倒是没听您早说,三把手枪是不是带过量了呢?”
“能让你这么开心,假期万岁!我倒希望你的笑容和手枪一样,带得越多越好。”
莉莎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自己话语中染着零碎的笑意,在接二连三的打趣和调侃中,对面的年轻男性不知不觉也认认真真看向自己的面庞,嗓子中流出的坦率异常流畅。她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好像偶然从严肃的军队生活中解放、并露出笑容是什么羞耻的事一样。是紧绷的节奏支配了自己吗?悄悄发问的自己却也不知道肯定和否定的正确,只是发愣。
“疾风号安顿好了吗?”
“啊……是!现在正寄养在蕾贝卡家。她会好好照顾它的。”
阳光通过截截向后的树木,一段段地照射进来。莉莎看见罗伊的手一次次染上金黄色,想象上方温度的变化。
他没带手套。莉莎想,随后那只左手稍稍挪了位,指向窗外飞速略过的小小村庄。
里曾布尔——尽管彼此都不发一言,他们却是不约而同这样想的。从东方司令部出发,绕过这座小小的山庄,加上海上总共三天左右的路程,他们二人即将在南部的海岛上度过军部批准的一月假期,这是亚美斯多利斯从军事架构中短暂解放后的特权之一。他们的祖国因某些原因而四面环陆,连大片水域的影子都见不着,因而这座岛国在夏天总是充满了金发的同胞,以各自的方式吸吮海洋冲刷上岸的余温。
他们自然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或许是莉莎一开始的不情愿。这样太懈怠了、不如趁着假期做些更有意义的事,罗伊在发出邀请之前就能想象出各种各样的拒绝理由,但他依然这么做了。好在这位年轻女性并不是不可撼动的铜墙铁壁,上司加上几位同事的劝说过后,她严厉的心也被唤醒少女一般的好奇,并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变化。
这是作出决定后的第七天,也是完成所有公务后的第三天、出发的第一天。莉莎鲜少与罗伊与这样的方式共处,这片狭长的公共区域异常的安静,他们隔着一张空桌面对面相坐无言,虽说不上尴尬,但不知如何应对的心情占了大半,反而显得更加无措了。莉莎轻轻叹了一口气,猜测对面的大佐有着相似的心绪。
她眼中的罗伊反而看起来兴致勃勃。脱去蓝色军装,他现在的装扮一改往日形象,白色衬衫处的袖口挽起露出坚实干净的手腕,下身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色西裤,皮带扣也刚好扣在第三颗的位置,将腰身恰如其分地包裹。这一身比起漫步沙滩更适合去参加会议,当然莉莎相信女人缘极佳的大佐不会如此不解风情,也许那禁欲的线条里面有一条印着椰子树的沙滩裤。想到这,她又笑起来了。
“有什么值得发笑的事吗?”
“没什么。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我带了沙拉,您要来一点吗?”
“是你亲手做的吗?”
“这要用您自己的舌头来判断。”
我看一眼就知道了。莉莎打开餐盒,被吸引了目光的罗伊稍有些得意地想。他觉得全世界可能只有霍克艾中尉喜欢将小番茄横切成一片片,沙拉也浇成细细的纤丝形状,就算刻意改掉了将卷心菜切成细丝的习惯,小细节也瞒不了她的老搭档。
“很好吃,感谢霍克艾饭店的首席厨师,莉莎。”
轻轻嚼着餐包的她看着对面的笑容爽朗,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真是空穴来风。
这之后的旅途一帆风顺。从游轮来到地面,乘坐轿车穿过一段稍显颠簸的石子路,再步行进入岛屿最西的庄园区,身为国家炼金术师的罗伊用他研究经费的一部分租下了靠海的旅店。简洁而不失华丽的雕花栏杆,擦得干净通透的窗户以及清明的摆设,壁炉上甚至躺着打盹的长毛猫,在挂着鸢尾花壁画的窗边向外看去,金黄的沙滩与碧蓝的海岸犹如墙壁上静止的相片。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
忘了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莉莎轻声惊叹。
“对于大多数国民来说都是这样。我们国家的西部和南部和别国接壤,北部是高山和雪原,东部是沙漠和克赛尔克赛斯废墟,和海洋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罗伊的声音沉稳又安安静静,莉莎不觉侧耳,听见他字句中混入了海浪温柔的拍打声,声波的振动一下下拍打着透明的窗玻璃,让他仿佛骤然化作了海本身。
那只在图画书中见到过的,静谧、广大、神秘又坚韧的海本身。
“虽然将水无能的大佐比作海一点都不恰如其分。”
“哈哈,说我是海也很不错哦!我不讨厌。”
“您的接受速度真是惊人……”
“机会难得,和我出去走走吧。”
“是。”
海边的渔民在清晨便乘坐渔船出海,海滩上的人影寥寥无几,相比他们这些面对难得一见的景色而感到新鲜的人而言,居民们更喜欢继续他们的室内工作,或是在小酒馆和咖啡厅里消磨时光。在微咸海风和谐的浸润下,哪怕是为生机奔波的普通人, 目光中也是一派从容温和。这是从小生活在军事国家、拥有随时变成死在路边的垃圾的觉悟的他们所没有,也不熟悉的神色。
在他们的认知里,不论身居高位的将军和不值一名的小兵,还是远离战场的文职人员,大家的眉头始终紧蹙着,目光拼命凝视黑暗,每日仅仅是为活着、抑或仅仅不那么难看的死去而思考,了无生趣地过活。
“罗伊。”
“这座海岛能是我们的未来吗?”
“在我当上大总统之后,我能保证。”
“令人期待。在您手下织缀出的,无人会因无理的战争而死去的未来。”
“我也不会再让有价值的技术因害怕被利用上战争而消失,或是烧毁被炼金术绑架的女该的背部,仅仅是为了让她找回自我——这明明是如此简单的要求,却需要支付大量代价。”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精神上的伤痕不会消失,后背的疤痕也已永久存留,继续与悲伤纠缠毫无意义。而且如今,她已经有了虚无缥缈却至关重要,可以命名为救赎的东西……哪怕对她,一个杀人无数的狙击手而言,“救赎”一词也太过傲慢和轻浮了。
但莉莎愿意执着地去相信。相信她能背负下罪业,相信他们踩过的尸体和血河是今后幸福的代价,也相信自己的伴侣罗伊会实现他口中承诺的色彩——从他们多年前相遇后不久,看着这个执拗而聪明的男孩在自己父亲手下一遍遍求教焰之炼金术时,她就开始莫名却笃定地相信了。何况他从没有无视过自己脆弱而无理的求助:
“我无数次责备过自己的无能……像责备伊修瓦尔歼灭战中只能服从命令的自己。为什么,我当时没能以别的方式拯救你?”
他低沉的嗓音中曾如此饱含着痛苦。她那时正为忍住泪水而竭尽全力微微发抖,却还是忍不住想着为何一个极尽温柔的人,却总是如此的痛苦。
她的眼中映出黑发男性在不远处与居民交谈的侧影,不知自己面上的表情,随后走上前去。
“说是来放松的,结果您还是老样子,嘴里都是公务的事。”
“你这算是抱怨吗?这个国家的制度我非常感兴趣……因为四面环海无需忧虑他国的侵略,除了海军没有其余的战力,通过政策和法律也都是由议会决定。议会的决策也是真正的人民的意见,不像我们国家曾经那样只是一群傀儡。所以他们才能那么满足而自如,也许对他们来说,作为一名真正的岛国的公民,的确是一件理所当然却也令人骄傲的事。”
“只是与酒吧老板和食客聊天而已,真不愧是您。”
“我想把亚美斯多利斯变成与之相近的样子。”
“哪怕被周围大国正虎视眈眈着?”
“不只有军事能作为武器,经济和贸易也可以。这些是我从士官学校毕业之后才慢慢开始学习的,一心想制造流血事件的他们可不会告诉我们这些。”
“那样的话,这个国家就要被您彻底改变了。”
“哈哈,我和钢仔的借钱约定就是建立在一个个小小改变的基础之上……说起来,莉莎,你要用您称呼我多久?”
“哎?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莉莎停下了抚摸膝上猫咪的动作,抬手将下垂的发丝撩到耳后。三天的交通工具未提供舒适的睡眠空间,纵使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二人也花费一天时间交谈游走,直到方才用餐沐浴后,身着睡衣的罗伊马斯坦才显出疲态,一边用着比以往更为低沉的声线说话,一边揉了揉略微泛出灰黑色的眼圈。
“因为之前和您的关系都是上下级……”
“但现在不是。我们脱下了军装,还踩在异国的土地上,莉莎,我们是平等的。”
“是,我明白了。”
她含笑微微低头,虽习惯性吐出军队中代表服从命令的字句,指尖却不由陷入猫咪的皮毛中深了些,从缓慢抚摸变为来回抓搔,令它的喉中发出模糊的呼噜声。
罗伊深深打了个哈欠。
“你已经很累了吧。明天不用早起,也没有什么必做之事,请尽快休息。”
“要一起睡吗?”
——真是一记响亮的直球,莉莎愣住了。
“这是……”
“啊啊,我已经感到自己被拒绝了。”
他自暴自弃一般丢下笔记本倒在床褥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罗伊,莉莎不由得想,随后一瞬的巨大震惊稍稍减轻了些。
自从国家炼成阵被逆转、亚美斯多利斯长达百年的阴谋被扼杀之后,全国民都赢来了和平,他们也迎来了独属于二人的开始。哪怕两位各有不需言语的默契、也曾道出“我不能失去你”,但只有在身上的重担些许卸下时,神明才会给予他们再度思考这份感情的时间,那从初见便开始发酵的,不知是亲情还是爱情的情感。
好在他们幸运地再次达成共识,从牵住的两只手和彼此同时说出的“今后请多指教”开始。
“不是这样的。那时候……”
“你说那句话时的声音,大概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莉莎从短暂的回忆中回神,俯身将猫咪从膝上放下,稍稍落下点视角去看趴在被褥上的罗伊的黑色后脑勺,一声温柔的轻笑如同香气弥漫一般,从眼眸与嘴角中肆意散落,明明是缓慢的、动人心弦的愉悦,坠落的瞬间又像是落泪一般。
“这是炼金术中的等价交换吗?回想起那个瞬间的我总是有些奇怪,会悲伤又快乐。”
她的声音像是夜色中寂静的河。罗伊感到身躯旁有着陷下的重量,稍稍抬起上身,而将面颊擦过一只冰凉带有薄茧的手。
这位坐在他身旁,有着金色长发和棕褐色眼瞳,带着柔和又酸楚的笑容的女性,此时此刻正透着只有他能看见的光亮。她举着常年持枪而稍稍变形粗糙的手,这双手曾毫不讲理地夺人生命并粘上血污、一发子弹带走一个灵魂、一遍遍因恐惧和残忍受伤发抖——
这只手正抚摸着他的耳廓。他便什么也不想,只吻了上去。
体温真像火焰一样。左腹上的巨大伤疤已经变成了粉色,像地图一般盘踞在肌肉之上,普通人初看觉得骇人,莉莎只觉一阵酸楚,将手掌覆在那上面。她差点因为这伤口失去他,但多亏他超出常人的坚韧。
罗伊的手掌越过莉莎的左肩,轻轻扣住她后背的烧伤,试探描摹那谨慎又张狂的纹路。他清楚记得自己的无力和当时莉莎的表情,被灼烫折磨着却仍忍住眼泪甚至勉强露出微笑,只因她心中留存的迷茫和执拗,只要后背的秘密被消除,自己就能摆脱笼罩自己多年的桎梏,不是作为炼金术师霍克艾的女儿,而是莉莎·霍克艾完完整整地活下去。
炼金术、这个世界的规则竟是如此残忍——精神上的完整,竟要靠肉体的残缺才能完成。难道没有其他方法了吗,为什么非要让她受伤不可……诸如此类的疑问在他的脑内盘踞,从未消失。
有什么必须被改变才行。从根源开始,全部,都必须被改变才行。
是名为罗伊马斯坦的人类个体,也是亚美斯多利斯整个拥有5000万人口的国度。
自己的努力还远远……
“你在想什么?”
他理想中的人的面容骤然突破杂想,出现在眼前。
……啊啊,这才是此刻的真实。
“只是些无聊的过去的感伤罢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一贯有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罗伊,刚刚你问过我,抱我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我说像一颗子弹。……那并不是贬低你的意思。”
她的目光从像一滩温热的水,开始骤然沉静下来,无声表达“我可以继续说吗”。罗伊以相同的神情回答了她。
“……像身体里面的一场小型爆炸。我的脑中出现了从上膛直到射击的画面,既惶恐又快乐,这种感觉让我在刚开始有些害怕。”
“我习惯将枪支作为我的武器,你也说过,这使得我在杀人时不会留下死亡的触感。我被同伴和上司称为老鹰的眼睛,一发子弹带走一个生命。就算只是在镜中看着,然后扣下扳机,夺走谁的人生的感觉依旧如此强烈,血液从大脑或胸口迸出的画面,始终像万花筒一样出现在梦境之间。”
“我停不下思考……我要使用枪支,为了国家而服务,这样的想法根深蒂固。可是我使用它杀死了无辜之人,成为了和平年代的杀人犯,哪怕是自己亲自犯下的罪过,却始终一片混沌以至于找不到赎罪的方法和意义……有时我在半夜醒来,手在颤抖。我想我再也拿不住它了。”
“可是我还得战斗,一刻不停地。我必须使用枪支,去保护我不惜代价也要保护的人,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值得骄傲的武器,就算它如何地伤害我,我也要带上它一同去战斗。这样太矛盾了,我向如此的事实支付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在清醒的时刻,我必须面对种种思想而斗争。”
“所以我希望你能将它赋予我救赎的意义。我的说法可能太自大了……但我想,如果我能更多地乐观地去看待这样工具,哪怕是虚伪的,但这也能在某些时刻成为我的力量。与你共度时的记忆能使我被拯救……我可以这样想吗?”
如同多年之前再度遇见她时的神色,疲惫的、杀了人的眼神,镶嵌在那张稚嫩的脸上,与这个国家的现状天生相配。但现在不同了,就算有着相似的迷茫,朦朦胧胧的疲累,罗伊感到这位女孩在数年间完成了不可思议的跨越,成为了成熟知性的女性,且是自己曾预估要追寻一生的答案。
真理啊……这是你给我画下的圆圈吗?
他的手指穿过莉莎柔软的发丝,将其身躯更为用力地拥入怀中,轻轻颤抖。他曾烧掉了少女背上焰之炼金术的部分秘密,将破坏力最为恐怖的部分扼杀在传播开的摇篮里。他为那样美丽的少女背上有不堪的印记而扼腕叹息。
“莉莎。你能感觉到我的胸膛吗?”
“在跳动。”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你完成了一项炼金术的大发现,仅凭你一个人。”
“若真是这么一回事,一定不会少了你的努力。”
“我一直在困扰为何要伤害你才能帮你走出过去……然后为找到破解这等价交换的方法学习。可是仅仅凭借物质和不成实体的道理,稍微前进就会受到阻碍。但有一样东西是不同的。明明虚无缥缈,在战火纷飞中会被轻易忽视,但却能轻易打破等价交换的规则……这是你教会我的,莉莎,你教会了我只要两份思念便能形成的贤者之石。”
他怀中女性的躯体微动了动。
“明明我们都没有受苦或付出代价,你却在被慢慢疗愈着。莉莎……如果是为了完成你的愿望而拯救你,花费我的一生也没关系。”
“那么,我的一生也交给罗伊你。”
“到头来还是等价交换吗?……不,是一个人拥有两份人生。”
“……我很高兴,快要说不出话了。”
“真没想到是我想要拯救的人给了我答案。关于这份公开的秘密,从小只为活下去而努力的我们要学习的,还有太多了。”
“你得活得相当久啊,大佐。”
莉莎短暂的幻觉般的细微颤抖再次变成了笑音。她恍然中发觉自己背负的重担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喘不过气来,带着沉重的记忆活下去此类令人疲惫的事,因脚下添加了助力而变得更轻快一些了。
连过去置换而来的代价都快要一并消除,像是在他们之间出现的无师自通的炼金术。这种力量随着人们的觉醒必定会引起风暴,到那时,这片曾经印满血液和怨念的大地,又会是怎样的景色呢?
海洋对于人类的视线来说过于宽广,却宽广不过认知和想象,被纯粹一望无际的景色包裹着,发觉本真的渺小的人类会逐个产生夸张的错觉,有的认为自己的罪孽被这片颜色冲刷干净,或是马上会被广袤的未知吞噬。迷茫的人无法看向海下的水面。
就像从高处俯瞰风景一样,坠落的冲动无法避免。
现在是黄昏,每日固定迎来的明暗的交界,最后的阳光在亚美斯多利斯总是显得灰黄,照在这里的沙滩上却好似固体一般饱满,如同蜂蜡融化流淌。受天气影响,行人的影子昏昏沉沉的,在渐渐有人离去的海边更显寂寥,留下的只有从海上吹来的风。
莉莎不由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唯一的亲人终日伏案工作,陪伴她的只剩对方日渐苍瘦的背影和形影不离的孤独。每一日或相似或不同的景色都由她一人独享,哪怕是最为寂寥的傍晚,莉莎也只能学会咀嚼并吞下其中令人心慌的滋味,令在她学会如何将狙击枪端稳之后,也始终没有完全知悉该怎样平衡有时会错乱的心绪,尤其是面对那轮正西沉的太阳。
她不由自主向一边看去。每当这时的罗伊都不负所望,那眼神中没有丝毫迷惘。哪怕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就能得到慰藉,这是马斯坦特殊的、迟早能振奋全国人民的力量。
她对此的信任也如同罗伊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迷茫。
“看着这片景色,您想到什么了吗?”
“在想你怎么又用您来称呼我。……哈哈,是玩笑。
这是表面平静、却不知何时会发作而吞噬一整个岛屿的海洋,其下也蕴藏着数不尽的危机和宝藏。看着这种神秘的东西,想到自己当上大总统之后的未来,总是会压力倍增啊!”
“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精通焰之炼金术的国家总统可能连保镖都不需要。”
“想暗杀我的无谋之徒见我的后背没有防备便一拥而上,却忘了总统夫人是个多么优秀的辅佐官。”
“就算我被这个国家官职最大的人夸了优秀,却还是治不了上司的偷懒病啊。”
“……回去吧,莉莎。”
“要现在回去吗?”
罗伊走出几步,听见莉莎在原地如此喊他。
接近傍晚又是夏日末尾,温差令气温从十分钟开始便逐步降低。马斯坦将外套脱下给了他的恋人,她便抓着这件黑色外套的衣领,任它屏风摇曳衣角擦过手臂,回身隔着几步,眼中聚焦从脸孔摩挲进眼瞳。鹰一样的眼神因认真而变得锐利,罗伊发觉这束目光直直刺入他的脑海深处。
他便像听候发落般站住了。
“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些突然,而且我觉得有些您早就知道了。但是这里的阳光和海滩实在很美……像是在告诉我,不现在说出口的话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时机了。
罗伊隐隐绰绰感到自己与莉莎之间有了非物理的距离。但那点脆弱的屏障,凭他的辅佐官的勇气,从第一个字开始便轻轻松松打破了。
“作为军人,作为您的下属、您的副官,我对您的信任和忠心绝无半分动摇和虚假。我一直在身后守护着您的后背,也得到了纠正行为的特权……我很高兴。我能站在这里,能一点点走进您的心灵,从您的目光中透视这个国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很荣幸。
作为恋人,我却时常会不知所措,因为在军事和任务之外的地方,我时不时就会迷茫。我能好好地表达对你,对从小到大一同生活、乃至看过我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的你的爱意吗?我这样没有完完整整被爱过的人,所付出的东西不会是负担,不会是伤害你的子弹吗?”
莉莎看见罗伊稍蹙起的眉头和稍张开的嘴唇,便显露出平时阻止大佐加入战斗的蛮横,抢在他之前再次出了声。
“但若是你消失了,我也会与你一同消失,若是你有朝一日因琐事消沉,我也难以提起嘴角。我最大的坚定就是我不能失去你——就算自私,我也会这么说。在深刻感受你的温柔之后,我对此的体会更深的,我比想象中还要更不率真、更脆弱一点……我会努力以最正确的方式发挥我的全部力量,所以务必让我一直留在你身旁。”
因为用了力气去压抑话语中快要勃发的激动,莉莎小幅度喘着气。她从方才开始便在努力克制,直到声音消失在空气里,也没有移去始终凝视着对方的眼眸。
于是蓦地,罗伊笑了起来。
而且是毫不掩饰的爽朗大笑,一声声再次把莉莎敲得发愣。
他上前几步大力将恋人拥在怀里。虽然在士官学校经过锻炼,相比男性,莉莎的个头要更娇小,只有上半张脸探在颈窝处,棕色的眼眨了眨却是还没回过神来。
“想不到我聪明的莉莎有时候也会像个笨蛋。”
“……你讨厌这样吗?”
“不,我很喜欢。啊,这样我也像是个俗人了。”
“我也很喜欢这时候自称俗人的你。”
“你的心情我收到了。”罗伊怀疑自己的激素分泌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一直忍不住上扬着嘴角?他微微低头以唇摸索至额头,隔着金色的发丝去亲吻光洁微微生汗的肌肤,他想自己一定是被某种甜蜜的毒素蛊惑了,否则哪会因为上头稍高的温热而快乐到几乎发疯:“不论是怎样的你,如何的动摇,哪怕更加脆弱而更会哭泣,我也一定会喜欢你并接纳你。但你只是一次次突破我的期待,比我想象的更为优秀,莉莎。若你当初没有选择参军而是作为普通民众过活,你会是个贤妻良母,我用我的炼金术和谋略保护你一辈子;但你忍过了艰苦的训练,成为了英武的军人,我发现我的后背必须交给你来保护,我们便站上了势均力敌的平等的位置——这都是靠你的努力换来的。你比常人更多的才华、更多的努力,你要我如何才能不爱你?
我曾是个在伊修瓦尔大杀特杀作恶多端的国家炼金术士,而你也自称为罪人。我们同为罪孽深重之人,背负着相似的觉悟,就要携手制造能洗刷罪行的未来才行。莉莎,因为有你,我身上的痛苦和包袱才轻了许多,只要稍微思考,你不可能不明白。还是说,你想我在这里这样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成年女性的面颊慢慢变热了。了然的罗伊放弃了过多打趣,轻轻松开手回身,摸向身后那只暂且还无处安放的手掌,向着归路走去。
方才还炙热的夕阳,因为流逝的时间而慢慢变冷,取而代之薄薄的夜幕缓慢降临了。
夏日的末尾和秋季的开端,被称为七月流火,像是季节的热情被风吹散,炽烫的火焰无声向远方舞去。
罗伊的手指在莉莎的掌上轻轻敲击。
“说起来,房间里挂着的可是鸢尾花,让我想起爱丽丝(Iris)了。她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精神十足,和路易斯(Louis)也和以前一样,偶尔打架却感情很好。……如果奥莉薇(Olivier)少将有了伴侣,可能也会是这样吧。”
“哈哈,卖花的小男孩瓦伦丁(Valentine)可是她的粉丝。”
“他也说过自己是爱德华(Edward)的粉丝呢。”
“他的真理之门还在的时候,可是做了不少事啊……好的坏的都有。比如那个臭名昭著的煤老板约基(Yoki),虽然用的方法卑鄙,却是打倒他了。”
“如果这件事交给奥莉薇(Olivier)少将来办可不会这么轻松。”
“别提了……她现在的势头不容小觑,是我的头号竞争对手。是吧,莉莎?”
“但是您一定可以完成自己的野心的,罗伊。”
脚下踩过的砂砾一点点变薄,莉莎握住罗伊的手紧了紧,忍不住看向身边人的侧脸,带着忍不住的稍抬嘴角:“好久没有磨炼,真是拙劣啊。”
“但我可是很满足哦。”
像是即将远去的夏天回归了一样,在胸膛里燃烧起寂静的火焰,令喉口都有些发涩变干。他们在这时忽然不敢对视了,因为那无名的热量可能会冲向头顶,在目光中间连成一片。
明明彼此都了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灼烧,却不希望因太强烈的情感受伤。
“夏天可是要过去了。”
“但它依旧会在每年七月再次造访。”
“嗯,所以我可以期待……所有人都可以期待。”
很快就是寒冷的季节,居民将会在家中点燃壁炉,让燃烧的木柴在砖石中劈啪作响,偶尔探出箭头、迸出火星,留下点无形的东西后便会因水或风消失。
这样的火焰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它美丽、不定形状,可以毁灭也可以创造,像是贤者之石一样。明明都是手握奇迹的人,却要凭种种因素为奇迹分三六九等。
若是神明正低头注视人间,或许会评价这样的做法愚蠢,但却是人类无可奈何的愚蠢。
金黄的砂砾随着离开而从脚下彻底消失,他们租住的房子中一片寂静,灭着灯。但马上这之中就会燃起小股的火,将黑暗驱散、将寂寞照亮,然后仅仅是因为对方的存在,令整片身躯都热乎乎的,灵魂也发着光。
火焰、奇迹和“贤者之石”,就这样永久地留在夏日的最后一日,变为缱绻的记忆,和与时光和天空共舞的七月流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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