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1990相遇在一家老旧的广州猪脚肉饭的饭馆前。
它蜷缩在门前的一角,毛发很久没有清洗过,一撮一撮的打着结。饭店的招牌老朽不堪,招牌下面的街道,大雨倾盆,一颗颗好似蚕豆一样大的雨滴敲打着地面,水汽弥漫在前方。所有人都在落荒而逃,没有谁能注意到这只爬在地上,骨瘦如柴没精打采的小狗。
我因不能忍受父亲的逼迫来了这个城市,漂泊无依,靠在服装厂里打杂换取微薄的工资,以补贴我生活的开销。
打工是一段穷到经常饿肚子的经历。
平常的日子一般是舍不得花十几块吃一顿的。这一天我满20岁生日,啃了大半月的馒头,这满是油汁的猪脚饭就算是给我庆祝了。要知道,孤身一人在外面生活,唯一的安全感就是看见自己银行卡里的存款越来越多。能省则省,省不了的,花的是钱,流的是血。
雨声在咆哮,好似一个受不了生活苦楚的妇女在喋喋不休的抱怨。那家猪脚饭店的生意又出奇的好,一个座位也没有给我留一个,我被困在门口,无奈之下只得抱着饭盒坐在了阶梯上,在这漫天大雨的猪脚肉饭馆的门前,庆祝我的二十岁。
于是乎,就看见那位无精打采的哥们抬起了脑袋,乌黑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手上的饭盒。
真心受不了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睛,我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它,呼呼的刨了两口饭,心中总觉得不是滋味,回头在看那个小家伙。
一颗小脑袋垂在地上,眼睛看着前方,把自己的舌头从左边舔到右边,再从右边舔到左边,嘴里呜呜的,不知在叫唤着什么。
我把那饭盒的盒盖撕下来,分了三分之一的量,摆在了它的面前,就看它用舌头把饭粒和肉卷进自己嘴里。
原来是饿了。
“嘿,朋友,你是来和我庆祝生日的吗”我说
它只顾埋头吃饭,吃完了剩下的。舔了舔嘴巴,又看着我手上的饭盒。于是我索性把我饭面上的肉都给了它。就见它如获至宝一般,抱着那肉块啃了起来。
我心中欢喜,一人一狗,一左一右,大雨倾盆。就好似一部旧电影的慢镜头画面一样。
(二)
后来,我经常遇见这个小家伙。它性格孤僻而且高傲,其他的野狗看见地上有一块骨头都会疯一样跑过去抢食,而它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它很多时候都是爬在墙角冷冷的看着抢食的疯狗们,眼神就像古代罗马斗兽场的贵族一样,看着一帮永生失去自由的奴隶,在做可笑的决斗。它的自己大小便从来不会随意的解决,它自己给自己物色了一块绝佳隐蔽的厕所,先是刨一个小坑,随后拉完,也不忘用后腿蹬几脚泥土埋上。比人还讲就。它还从来不翻垃圾箱,一次也没有去过,好像在它看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怎么能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呢,翻垃圾箱是一种多么有失身份的行为。它每天穿梭在各式各样的饭店甚至高档酒店,乘人不注意叼到一些吃食,为此免不了谩骂与驱赶。当我看见了它这些行为以后,心中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错觉。
这是一条有自己坚持的狗。
“不是我说哥们,你这样不行,这做人也好做狗也好,为了生活,谁都要夹着尾巴,你这样的毛病得改,偶尔妥协一下,就不会受那么多苦啦”我试着劝阻它,和劝阻我一样。可它始终视而不见。
我和它惺惺相惜,所以我打算把这只流浪狗捡回家。
我把它抱回了工厂的宿舍,用清水给它洗澡,小家伙满身都是肥皂泡泡,它也不乱动,只是咧开了嘴,汪旺的叫两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至于我说了什么,它应该是听不明白的。
渐渐的这小家伙开始粘上我,它很喜欢我,每次见到我都围着我的腿边绕,绕一圈,又跑到我面前蹦蹦哒哒起来,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过节一样。
我要上班,它不能进来,就一直跟着我到门口,我很严肃的告诉它不能跟进来,它才定在原地,一直看着我消失在它的视线。
它也不走,选了一个角落,一直等我下班。一旦见到我,就飞似的向我狂奔。
工厂的宿舍是不能养狗的,它就躲在我的床底下躲了好几天。后来还是被管理员知道,明着告诉我,
“要是下次还看见这条狗,就罚款300。”
300块,去你大爷的300块。我一怒之下就抱着小家伙,自己去租了房子。这算是下了血本了。
(三)
我白天去工厂打杂,晚上会回来写作,什么都写。鬼故事,翠花与隔壁老王的乡村爱情,吧啦吧啦,总之,能换稿费的我一个都不放过,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日子过得好似白蜡烛,微弱的火焰,单调的色彩。每一天穿梭一次高架桥下,会忍不住看看桥下铺着破棉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时而坐着看行人匆忙,时而不知在哪里捡了半瓶啤酒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独饮。街边总有数不清的讨生活的小贩,他们蹲在街边,买着便宜的小玩意,与城管搏斗,与路人讨价还价,与这个社会谈着不正经的恋爱,或许吧。福利彩票的大厅总是人满为患,街边总有无所事事的人,芸芸众生,万物刍狗。
我的家里一直有给我来电话。叫我想明白了就回去继承父亲的烤鱼店,
我是一家烤鱼店老板的儿子,父亲想要我继承烤鱼店,而我只想周游四方,以写作为生。
1990也很赞同我的决定。
1990是我的朋友,它不仅是一条狗。
没有哪一条狗会在你重感冒躺床不起的时候,会叼一大堆药瓶子堆在你的手边。然后,一颗小脑袋就窝在我的腋下,用舌头舔我的脸。它不知道什么药能吃,那怕那是胃药。但是它看见过人类是用这个治病,傻乎乎的以为这样我就能站起来似的。我看着那一堆的药瓶子,热泪盈眶。
“我没事,1990,相信我,我会好的。没有什么可以打垮我。”
我用拳头在它的额头上轻轻的敲了一下,算是男子汉之间的承诺
家里有一天打电话来不再是盛气凌人的语气,而是换成了母亲的哭腔,她告诉我,父亲因为心脏病住了院,这一次,我不能在傲着头拒人于千里之外。头一天晚上我并花了对我来说的一大笔钱,当天的航班,飞了回去。
一到家才知道是父亲耍的计谋。我勃然大怒,宁死不屈。结果却被反锁在自己家里。照父亲的话说
“小王八蛋,你饿死,也要饿死在自己家里”
我骂自己的父亲是老王八蛋。我骂了整整两天,嗓子也喊哑了。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我知道,他们这是在磨我心智呢。开玩笑,我怎么会屈服呢。
终于在第三天,我昏倒在家中。等我醒来,我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我的父亲坐在我旁边,门口还有我的行李。
“儿子,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这么大,在我的手心里,暖呼呼的。哎呀……那样子,真是把你爸爸我高兴坏了。”
我说“这又不会是你的欲擒故纵之计吧。我说了,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没得商量。”
父亲没有说话,昏暗的房间里他手上的烟头暗红色的光忽明忽暗,淡蓝色的烟雾在偷偷投射进来的光线里,弯弯曲曲的在空气里摇曳。
“你真的想好了?”父亲说
“爸,”我盯着他,斩钉截铁。
“除非让我死,我也要按着我的想法活,不光要活,还要活得漂亮,活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父亲难得的沉默了。过了很久,他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香烟,像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发烟一样,给了我一根,然后自己再给自己点上。接着大笑起来。
说实话,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下面父亲说的话让我就有些措手不及
“拿着你的行李,走吧……里面有的一些路上吃的。都是你妈妈准备的东西。你妈妈怕受不了,所以今天就没有来了。”
“你们……不要我开烤鱼店了?”
“那家烤鱼店还是留给我自己养老吧,”父亲长叹一声。“我和你妈妈,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我明显的听见了父亲后面的哽咽声,只是我看见父亲的背影已经与夕阳融为一体,掩盖了的阴影,就好似比高山更高的山所掩盖一样。我鼻子一酸,不敢看他,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父亲站定的位置。余光中只有他被浆洗得亮白的衣角。
父亲最后说“男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你以后也会养家糊口,所有的苦压过来,即使你膝盖弯了断了,哪怕你跪下来了,你也一样都要接上,不能逃不能退,这就是男人,希望你能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四)
因为我回家比较急切,在广州没有熟人,临走的时候1990是托给房东寄养几天的。
可我回到广州,房东告诉我,1990走丢了。
“走丢了?!”
我忍着要上去干架的冲动问他怎么弄丢的。
他白了我一眼。说“本来是吃了晚饭,带它去散步来着,聊个天的功夫就他妈的不见了,这狗太不听话了,不是我说哥们,这样的杂色狗,血统不纯,不值几个钱的。”
我说“你他妈的血统纯吗,”
房东身材魁梧,气力奇大,我被那厮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一套组合拳下来,我已经是鼻青脸肿。可我还是那脾气,不行也要死磕,抱着那个死胖子的臀部就大口咬了下去。
死胖子的惨叫声惊动了邻居,邻居报警,民警赶了过来,才拉开了我。事后我陪了几百块钱医药费,算是了了。我并也搬走了原来的地方。
我照着我记忆里的1990的样子,画了厚厚一大叠寻狗启示,贴了大半个广州,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毫无音讯。我心灰意冷,可我始终不敢相信,我的1990已经离我而去。
网友评论